谢见音喉头一哽,看着小乞丐腿上发脓的伤口问道:“你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的父母呢?”
小乞丐吸了吸鼻子:“这伤是俺爬树摘果子摔下来被石头划破的,俺父母在来平阳的路上,为了保护俺和小妹,已经被山匪砍死了……”
谢见音蓦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实在愤怒,若不是临水的赈灾粮出了问题,眼前这对小兄妹也不会过得那么苦啊……
诺伽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自然察觉到了她此刻的愤怒。他轻叹一声,指尖温柔抚开谢见音蜷曲的手指,擦去她掌心的血迹,安慰道:“这小乞丐的腿我能治好,姐姐莫急。”
谢见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眸中的怒意已经化作坚定。
她蹲下身子,对兄妹二人说道:“你们既已无父母,不如随我们一起去县城中,这位大哥哥能治你的腿,等你腿伤好了,就在城里学些本事,也能带着妹妹安身立命。”
小乞丐呆愣片刻,随后大喜,拉着妹妹一起磕头道谢:“多谢几位恩人!俺和小妹愿意随恩人们一起去城里!”
*
由于带着两个小孩,谢见音便吩咐藏锋去驿站租了辆马车。
车厢不大,谢见音和雅琴并肩而坐,两个可怜的小孩坐在她们对面,藏锋和诺伽则被分配到前面去驾马。
女童怯生生地躲在哥哥身后,一双杏眼透过凌乱的额发偷偷打量着面前两个漂亮姐姐。
随着车轮碾过的辘辘声,小乞丐断断续续道出了他与妹妹的遭遇。
原来他们一家共有六口人,除了父母和已经夭折的兄妹外,家里还剩三个男娃和一个女娃。
小乞丐排行老四,他身后的妹妹排行第九,是家中最小的孩子。
临水县水灾爆发时,小乞丐一家是最先遭殃的,他们住在离河岸不远的地方,祖孙三代守着几亩薄田过活,家里最金贵的是一头养了十年的老黄牛。
洪水奔涌而来时,正在河边饮水的老黄牛瞬间被冲进浪中,小乞丐的两个哥哥心急如焚,为了救全家唯一值钱的宝贝,两人顾不得凶险,竟一时冲动跳进河中,想要将牛从激流中捞起。
不料上游溃堤的洪峰轰然而至,河水暴涨,只一个浪头就将他两个哥哥和黄牛一并吞没,连他们的尸体都找不到在哪……
父母得知两个儿子的死讯后无比伤心,可现实却不给他们任何喘息机会,泛滥的洪水很快冲进小乞丐家里,土墙倒塌,粮缸粉碎,各种腐臭的动物尸体漂在水面,将干净的水和粮食全部污染。
走投无路的一家人只能开始流浪,听说平阳县的县令愿意开城收留难民后,一家人便拖着疲惫无力的身躯,朝着那点微弱的希望挪去。
可命运偏偏要赶尽杀绝。
他们行至一处荒山野径时,两名山匪突然横刀拦路,索要钱财,但一家人哪里还有钱啊?只能跪在地上一直求饶。
山匪一个子儿没抢到,气得怒骂一声“穷鬼”,随后手起刀落,当场砍死了兄妹俩的母亲。
眼见妻子死去,兄妹俩的父亲瞬间嘶吼着朝山匪扑了上去,他以命相保,拖住两名山匪的腿不让他们追,才让兄妹二人苟活下来……
雅琴听完小乞丐的叙述后哭成了泪人,谢见音手上的帕子也被泪水浸透,她指尖轻颤,摸着小乞丐的头夸赞道:“你是个顶好的哥哥,你父母和兄长们若在天有灵,看见你兄妹二人这般坚强地活了下来,也定能好生安息了。”
原本还强撑着不哭的小乞丐突然浑身发抖,不过十一二岁的脊梁,到底撑不起这般沉重的苦难,他嘴巴一瘪,抱着妹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哭声里裹着被洪水冲散的屋墙,混着父母临终前未说完的遗憾,还有数日来强行压下的恐惧与绝望……
等小乞丐哭够了,谢见音才轻轻问起他和妹妹的名字。
“俺、俺叫刘小四,俺小妹叫刘九九……”小乞丐擦着眼泪,有些不好意思,“您别笑话,俺爹娘都没什么文化,就按照家里孩子的排位取的名。”
谢见音笑了笑,摸着女童和小乞丐的头鼓励道:“好孩子们,往后你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
随着夜幕降临,一辆简陋的马车停在了平阳县令府门口。
“来者何人?”门口的守卫立即持戟上前。
谢见音掀开车帘走下,举起手中的令牌:“谢平候之女谢见音,奉太子殿下钧命,求见平阳县令!”
守卫匆匆入内通报,不一会儿,一位身着靛青官袍、头戴冠帽的年轻男子疾步而出,对几人躬身行礼:“下官平阳县令杨贺云,让诸位久等了,请——”
“且慢。”谢见音抬手打断,对杨贺云指了指马车上只露出两颗脑袋的兄妹二人,“杨县令,我们方才在路上救了一对从临水来的受难兄妹,他们二人饥肠辘辘,可否先准备点吃食给他们?”
杨贺云当即答应,吩咐侍从去厨房做些热乎的食物。
待雅琴和诺伽带着兄妹二人离去,谢见音才与杨贺云一起到书房议事。
“不知谢小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杨贺云倒了杯热茶给谢见音。
谢见音指尖轻叩茶盏,也不卖关子,单刀直入地质问他:“杨县令可知临水县的赈灾粮出了问题?”
“哐当”一声,杨贺云手中的茶盏险些脱手,杯中茶水溅出大半,他面露惊诧:“这是何时发生的事?为何下官从未听到风声?”
谢见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反应:“那临水暴乱一事,杨县令总该知晓吧?”
“自然知晓。”杨贺云眉头紧锁,“平阳县近日收留了不少难民,据他们所言,是因当地粮荒才引发了暴乱,可下官实在不解——”
他声音陡然提高几分:“我平阳县粮仓中所有存粮都运去了临水,那些粮食足够平阳百姓吃一月有余,即便临水县人数比我平阳多,也不至于消耗如此之快啊!”
见他不似撒谎,谢见音放下手中的茶盏,“若杨县令所言非虚,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杨贺云面色凝重起来:“谢小姐是说,粮食被人调包了?!”
谢见音点头:“太子殿下已着手调查此事。”她从袖中取出一卷账目来,“朝廷总共拨付五十万两白银赈灾,其中三十万两都用于购买你平阳县的官粮。根据账目上所记载的数量,仅你平阳县的官粮就足以解决临水百姓的温饱问题。”
谢见音倾身向前,眼里跳动着烛火的光芒:“可杨县令瞧着,最近来你这的流民究竟是越来越多,还是越来越少了?”
“这……”联想到近日城门外的情况,杨贺云声音发涩:“确实比之前还要多……这实在不合常理。”
“这就是了。”谢见音将手里的卷目合上,“烦请杨县令带我去见一见你平阳县的仓管,吴行舟。”
“吴兄?”杨贺云猛地站起,他面色涨红,声音却异常坚定:“绝不可能是吴兄,吴兄为人正直,断不可能做什么偷鸡摸狗、暗中贪污之事。”
谢见音眉梢轻挑:“杨县令为何如此笃定?”
“谢小姐有所不知。”杨贺云深吸一口气解释道:“下官初到平阳时,吴行舟便是本县唯一的教书先生,他教书从不收一分钱,有时还会花自己积蓄给学生们买笔墨,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啊!”
“那他又为何成了平阳县的仓管?”谢见音问道。
“是下官将请他来的。下官当年为尽快熟悉民情,找到吴行舟请教,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帮着下官处理了不少棘手之事。”
“后来平阳县发展起来后,教书先生多了,不再只有他一个,但官府粮仓还缺一个会识字的仓管,我便请了他来担任这个职务。”
杨贺云从书柜里翻出一本册子:“谢小姐请看,这是吴行舟去年做的粮簿,上面每笔出入都注明了来龙去脉,连以往陈年霉变的谷子都记录在册。他这样的人,是绝不可能在赈灾粮上做手脚的!”
谢见音拿过粮簿仔细翻看,发现的确没有问题,她问杨贺云:“今年的粮簿在何处?”
“今年的粮簿还在吴兄手中,按例每月初一呈给下官过目,待年后再誊抄一本给下官留存。下官可用性命担保,近月来的登记绝无纰漏!”
谢见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必上一世吴行舟死时怀中揣的那本被泡烂的账本,就是平阳县今年的粮簿。
“谢小姐若要彻查此事,明日一早下官便可带您去粮仓见吴行舟。现已近宵禁,若谢小姐不嫌弃,不妨就在府中暂歇一晚如何?”
谢见音略一沉吟,距离立秋日尚有三天,也不必急这一晚,于是点头接受了杨贺云的安排。
两人谈完事从书房出来,藏锋守在门口,谢见音问他:“小四和九九吃饱了吗?”
藏锋回答道:“吃饱了,诺医师正在给小四治腿。”
谢见音打算去看看,杨贺云也跟着一起,三人刚走到客房门口,忽见雅琴白着个小脸冲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盆染红的水。
“小……小、小姐,别……别进去!”看她们准备进屋,雅琴立即阻止道。
谢见音心头一紧,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有些慌张地问:“怎么了?诺伽不是在给小四治腿吗?你怎么吓成了这样?”
雅琴还没开口回答,只听房门“吱呀”一声,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诺伽的身影在烛光下缓缓浮现,他素白的衣角上沾了不少鲜血,手中还拿着一柄泛着寒光的陨铁小刀。
“姐姐,你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