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方爱红就和徐建华就起了,方爱红同徐桂兰说不要煮他们夫妻俩的饭,就看见老四徐银发破天荒地起得早,和老六徐桂芝背着布包准备去上学了。
“妈,你和爸是准备去公社过早啊?带上我呗。”徐银发双眼发亮地凑上来。
“滚一边儿去!在外头过早不花钱啊?你要是不想吃家里的早饭,就饿着好了。”方爱红才不惯着他呢,一个白眼直接拒绝。
徐银发迅速从旧梦中清醒,哀怨地看了眼爸妈,满身忧伤地收拾东西去了。
徐桂芝也没有分到方爱红和徐建华的半个眼神,看爸爸骑着二八大杠载着妈妈出了农家小院,她垂下了眼眸,刷牙的力度不自觉地加大了。
从方湾大队到胜利公里不过五六公里,虽然泥土大路不是很平坦,不过四十来分钟就到了公社。
年初的时候国家政策放开,不再禁止私人摆摊做小买卖了。等下半年后,便是胜利公社这偏远的小地方,也允许私人摆摊做买卖了。街上除了国营饭店开着外,也有了三四个村民摆了炉子卖早饭。卖馄饨的,卖汤面的,卖包子馒头的,买油条的。
每个摊子边上的客人都不太多。几个摊主们看见方爱红和徐建华,忙大声招呼起来,“大哥大姐,来过早啊!刚蒸好的大肉包子,可香了呢。”
| ”咱们家的汤面有肉丝的,鸡蛋的和素面,量大管饱不说,味道也好!”
油条摊主和卖馄饨的老婆婆也赶紧吆喝起自家的东西来。
“建华,你吃啥?”方爱红看了下,拿不定主意。
徐建华说:“包子和馄饨吧,有干的还有汤喝。”
方爱红觉着这主意好,她就去了包子摊,徐建华则去了馄饨边的小方桌前等着。
方爱红想着一会儿要去卫生所看肖青翠,就豪气地买了十二个包子——五个肉包,七个菜包。
徐建华那边要了两碗鲜肉大馄饨,加了点葱花,就招呼方爱红赶紧来吃。
方爱红闻着馄饨汤香味儿,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汤,又鲜又香!再咬了一个馄饨,皮薄馅儿香嫩,是方爱红年老后想吃也吃不到的那个味。
“建华,这馄饨真是好吃!幸好现在允许私人做买卖了,不然可就吃不到了。国营饭店的东西和这个相比,差了不是一点啊。”
徐建华也觉得好吃,他两三口就吃了个菜包子,递了个肉包子给方爱红,“馄饨好吃时好吃,可不便宜呢。这一碗馄饨都要九毛钱呢。”
方爱红接过包子,咬了一口,香!应该是老面发的,麦粉香味足还有点嚼劲,馅儿也调得好。
“我要是有这手艺,来街上摆摊肯定也能赚不少钱。”方爱红有些遗憾地说。
馄饨摊主是一对婆媳,婆婆姓蔡,她负责包馄饨煮馄饨,儿媳妇则负责上馄饨、洗碗和收钱。
蔡婆婆听到方爱红的话,笑道:“要是有法子,谁个想担惊受怕跑来摆摊儿呢?我们家这是没办法,我儿子病了三年撒手走了,家里剩下我这个老的两个小孙子,再不想法子,一天就只能吃一顿稀饭了。政策说是允许摆摊做买卖了,不知道能做几天呢,说不定哪天政策又变了。”
蔡婆婆黑瘦的脸上有着担忧,但是更多的是坦然。“我们现在是能挣一天的钱,就挣一天的钱!”
几个吃馄饨的人也都就现在的政策说了起来,还说起隔壁公社里有人跑去县里卖东西,被公安给抓了。
“投机倒把呢!”
“瞎!真的假的啊?”几个客人都吓住了,倒没几个人真眼红摆摊的人。
方爱红提着剩下的六个包子,和徐建华往公社卫生所去。
“建华,我还是觉着进机修厂稳妥些。就拿摆摊来说,瞧着是能挣钱,但是咱们这儿的客人多是村里的社员,大家现在手里就没有几个钱的,多少人舍得天天来街上过早呢?你要是要了车子,农忙时打谷什么的多少人舍得喊拖拉机呢?更别提我们现在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说白了,就是现在的市场虽然放开了些,但是在农村做小买卖并不是很好的时机。
徐建华摸了摸头发,叹了口气,“也是的,政策说不定还有变化呢。那就依你说的,不要车了,去机修厂。也不用去找启发了,虽然是咱的亲侄儿,但是人情还是用在刀刃上最好。”
夫妻俩商量好了就分开了,一个去了公社高中,一个去了公社卫生所。
卫生所外头也有一对老年夫妻摆着油锅在炸油条,搭着稀饭卖,生意倒是比街上那几个摊位要强点儿。
方爱红看见了肖青翠和曹国良家最小的女儿正站在摊子前面吞口水,两个丫头辫子没扎好,都散了一半,衣服上更是补丁盖补丁。
“三丫,你怎么跑出来了?走,跟姆姆进去看你妈妈去。”方爱红招手喊过来小丫头说。
“方姆姆,大姐和二姐看着妈妈。我太饿了,就跑出来了。”三丫看见方爱红,忙跑上前。
方爱红牵着三丫进了卫生所,很快就从孩子口里知道曹国良送肖青翠进了院治疗后,就回家干活去了,老婆就丢给三个女儿照看。她也是服了,这样的男人就不该结婚生孩子,真不是个东西!
公社卫生所的病房就是一溜平房中的三间房,肖青翠和另外三个妇女住在最西边的一间里头。
除了一个妇女有家人陪伴照顾,其他两个和肖青翠一样苦命,一个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一个只有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娘照顾着。
肖青翠的大女儿,才九岁的大丫正捧着一只铝制饭盒喂她喝水,七岁的二丫站在一边紧张地看着。
方爱红进了病房,等大丫忙完,就将包子递给了她,“大丫,你爸昨天走前没给你留钱吗?三丫刚饿得跑到外面去了。”
大丫委屈地说:“就留了一块钱,昨天买了中饭花光了,晚上我们就都饿肚子了……”
肖青翠的脸色还很差,她示意大丫接过包子,嘶哑的声音说,“方主任,包子我厚脸皮收下了,后面我好了,一定还您。”说完让大丫带着妹妹们吃包子去。
“青翠,你也先吃个包子吧。”方爱红叹气,“曹国良和你婆婆是改不了的,你后头怎么打算的?大队最多就是劝说,根本阻止不了他们对你和三个孩子动手。你看看三个孩子,她们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你要是真出了事,你觉得曹国良和他老娘会好好养大三个闺女吗?”
方爱红自然是希望肖青翠自己能想明白,最好的方法就是同曹国良离婚。但是作为妇女主任,她不能直接说“离婚”的话,只能引导肖青翠往这上面想。
肖青翠很瘦,真可以说是皮包骨头了。村里头现如今还真没有人像她这么瘦了。一双眼睛就显得格外的大,她哆哆嗦嗦地吃着包子,边吃边流泪,再看三个像旧社会包身工样的女儿,眼里一片死寂。
“方主任,我如果和曹国良离婚,是带不走三个女儿的,曹国良和他妈肯定会拿着孩子做把柄,一分钱一粒粮食都不给我,我娘家也不可能帮我养孩子的。但是不离婚,我和孩子迟早被他们母子给折磨死。方主任,我该怎么办?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咱现在难道不是新中国吗?为什么我和几个女儿还像活在旧社会啊?”
方爱红被肖青翠的问得,又是难堪又是难过。是啊,为什么呢?她当大队妇女主任多年,一个大队十个小队七个自然村,近两千户人家里,妇女被毒打,儿童被虐待,老人被赶去猪圈里等等,这些事儿村里从来就没有断绝过。
“闺女啊,谁叫咱是女的呢?新中国也好,旧中国也好,女人啊,总是做牛做马被欺负的。”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大娘开口了,她指着自己瞎的一只眼说。
“知道我这眼是怎么瞎的吗?不是被日本人还有那些个反动派给害的,是被我亲兄弟打瞎的。那个时候是旧社会,我在我家啊,还没有一只老母鸡值钱呢。”
“等到了新社会啊,说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平等了。可我这闺女啊,被她那应该平等的男人给推倒流产了,不能生孩子了,现在离婚了。幸好我一个老婆子在村里还有个土坯房子,我这闺女还有地方住。”
老大娘说得很慢,但是字字句句都是母女的痛苦过往。
“大娘,您闺女至少还有您这个亲娘在,还有地方住。我呢,亲娘心里只有她男人和她儿子。爸妈爷奶,眼里只有男丁,我这个女儿就是赔钱货。十年前我才十六岁,就被她报名下乡来了。十年了,我在乡下十年了,从没干过农活的人也要挣口粮,吃了不知道多少苦。”
“现在政策放开了,我终于能回城里去了,谁知道被亲爹亲妈给打了出来。最后,收留我的,还是这乡下……”
方爱红心里堵得慌,眼眶也红了。无论是新社会还是旧社会,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可就没少过。
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也多得是重男轻女的人,多的是不做人的男人和女人。方爱红一个乡下大队的妇女主任,连大队的妇女儿童受到不公对待时,也无法及时且有效地提供保护,更别提其他了。
“哎呀,这么说我男人早早就没有了,反倒还是幸运了。我生了三儿两女,一个人将几个儿女拉扯大,吃得苦受得累那就别提了。现如今同你们一比,反倒是我这早早没有男人的妇女日子还好过些。”被儿媳、女儿守着的妇女出声,说出了几个人一直想说却说不出的话。
没有男人,日子反倒好过些!
方爱红记得上辈子村里的老头老太每每抱怨孙子孙女个个都不想结婚,一催说结婚成家。孙子就说不想养一大家子做牛马,孙女呢,就说什么不婚不育保平安。
现在想想,还真是挺有道理的。
方爱红看向肖青翠,郑重地说:“现在是新社会,法律都说男女平等。不管那个男人是什么人,打人就是不对!你的事情,我代表大队承诺管定了!”
“之前我吓唬曹国良说,他要是再不做人对你和孩子们动手,就让你和他离婚。你别担心没地方去,离婚了,可以继续在方湾大队落户,还可以落户回你娘家所在大队去。落户了,不管是男是女,是可以申请宅基地的。”
“住的地方解决了,过日子养活一家人也不用太愁。很快就要承包到户了,无论是咱们大队,还是你娘家大队,只要落户了,就可以分到田地,只要勤劳些,温饱是没问题的。”
“大领袖曾说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青翠,你如果不反抗,我刚才说得那些就都是废话了。你和你的女儿,大队就想想管想救,也救不了。你好好想想吧。”
瞎眼大娘却不赞成,“这离婚可不好呀,以后三个姑娘大了,没有爹只有个离婚的娘,只怕婚事都难了。我闺女离婚,那是她婆家想要孩子,非得和我闺女离婚。这闺女男人是不好,但也不能轻易离婚嘛。”
方爱红真不知道怎么说这个大娘,刚才还说女人命苦,这一提离婚马上就变了说法。
“大娘,还闺女大了不好说亲事,要是不离婚啊,怕三个闺女还没长大,就被亲爹亲奶奶给祸害没了。”方爱红直接说,又拍了瞎肖青翠的手。
“你好好想清楚,也可以问问孩子,是想跟着你继续受虐待,还是过没有亲爹但是也没有虐待毒打的日子。这是五元钱,你先拿着。后头有钱了再还我就是了。”
方爱红说完想说了,又嘱咐了大丫好好照顾病人和妹妹,就起身出了卫生所。她暗想,要是把肖青翠还有瞎眼大娘和她闺女的事儿,甚至是村里头其他受到虐待的妇女们的故事宣传出去,是不是就能帮她们一把呢?
方爱红边想,边四处寻找徐建华的身影,却没看见人。她有些疑惑,怎么退个学都这么慢?她也不等了,直接就杀到公社高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