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跑得够远，把景符满甩得没影后，豆箐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她停在一颗树下，双脚脱力般背靠大树缓缓下滑，胸膛剧烈起伏。

    真是出师不利！先是被树妖捉住，又是惹了个说翻脸就翻脸的捉妖师。仔细算下来，她下山也不过五日，却没一件好事情。

    等缓过劲来，豆箐才觉得疲惫，被绑的三日从身体到心灵都没有好好休息过，跑了这么久后更是累的眼皮都抬不起来。

    眼皮慢慢合拢，豆箐脑子里有个“睡吧睡吧，这没什么”的邪恶小人和“这哪是睡觉的地方，快起来去找客栈”的天使小人在打架，最后还是邪恶小人占了上风，豆箐就这么躺在树林睡着了。

    等她再次睁眼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豆箐猛地惊醒，一下坐起，惊讶自己还真能在这种地方睡着。

    她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手臂，随后从百宝袋里拿出师父给的地图，决定去离她最近的村落，大概天完全黑之前就能赶到。

    ——

    豆箐在穿过大片农田后，终于看到一些有些破旧的小屋。

    她大概瞧了一眼，街上没有一点生气，所有房子都大门紧闭，甚至连灯也不点，如果不是这些农田被人悉心照料长势极好的话，她都怀疑这儿是不是根本没人住了。

    村子看起来不大，但要慢慢找客栈的话还是太费时了，豆箐打算直接去问问村民客栈在哪。

    走进院里，她停在大门前，轻扣三下，清了清嗓子道：“你好，有人吗？我想问问客栈在哪儿？”

    豆箐说完后就静静等待里屋回应，可她明明都听见里面有小声说话的动静了，却迟迟等不来回应。

    片刻疑虑后，她都打算转身离开去别家问问时，屋里传来一声叹息，随后门终于打开。

    豆箐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她面前道：“姑娘，我们这是小地方，没有客栈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在我家先将就一晚。”

    终于遇见好人了，豆箐微笑着连忙回答：“阿婆愿意收留，我怎么会嫌弃呢！”

    那位阿婆侧身让豆箐进了屋，随后朝门外左右看看就重新将门梢插好。

    豆箐进了屋才发现屋里亮着很微弱的烛火，一名披头散发的妇女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坐在凳子上，正警惕地看着她。

    正在豆箐不知如何开口时，阿婆告诉她：“这是我儿媳，前些日子死了丈夫，就有些疯疯癫癫的。”

    儿媳的丈夫，那不就是...

    豆箐有些触动，但不知道如何安慰人，只能憋出一句：“节哀。”

    阿婆摆摆手，招呼豆箐在那女人对面坐下，给她倒了杯水，叹口气，摇摇头，平静地说：“要我说，也是报应啊。”

    豆箐很想问发生了什么，但转念一想，这不是往人心口上撒盐吗？于是换了个话题，问出她心中的疑惑：“阿婆，我看这村子夜里都没人点灯，是没几户人家吗？”

    不料阿婆听她说完后神情紧张起来，不自觉的放低声音，凑近豆箐开口：“小姑娘，我说了你可别吓着”

    说完这句她又四下看看才继续说，搞得豆箐都跟着紧张起来：“这村子一到晚上就有妖出没，专抓男人和小孩。”

    豆箐突然明白，她儿子估计也是被这妖抓走了。

    阿婆见她沉默的样子，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又补充：“不过今天白天来了位捉妖师，说今晚一定把虎妖捉住给我们一个交代。”

    豆箐心道不好，不会是那个煞星吧，不过转念一想，应该没这么巧吧，现如今妖物横行，捉妖师也不少，哪能一天碰见两次。

    回过神来，见阿婆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豆箐不解，刚想问阿婆就自己开了口：“在他之前也来了不少捉妖师，都命丧虎妖手下，虎妖抓走了村里大半男人和小孩，真是作孽啊。”

    豆箐愣住，那得是多厉害的妖？怕那个捉妖师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豆箐决定去看看。

    “阿婆，我也是捉妖师，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我得去帮忙！”豆箐急切地说，她看出阿婆眼神里的犹豫，于是连忙补充，“相信我。”

    最后阿婆拗不过她，还是让她出来了。

    走在路口，她仔细回忆着阿婆的话，出门后沿着大路直走，那里就是了。

    豆箐仔细打量着，路上左右两边的房子都没有一点动静，街上更是一个人也没有，只剩月光照亮她脚下的路。

    整个村子都不大，这条路没一会她便走到了尽头，在村口她又看见了那身熟悉的玄衣。

    心里暗道不好，豆箐想趁着还没被发现躲起来。

    不过下一秒，一根银针以飞快的速度朝她面门袭来，豆箐惊险地侧身躲避，眼睁睁看着那根银针从自己眼前飞过随后混入夜色不见踪影。

    豆箐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就发现景符满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她面前。

    虽然现在他面无表情，但豆箐还是能感受到他面具下的邪恶，估计心里已经在想怎么让她灰飞烟灭了。

    “不是说过让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吗？”景符满冷声开口，音调里有几分戏谑。

    天地良心，又不是她故意想碰见景符满的：“我说是巧合，你信吗？而且我也是来收妖的！这虎妖凶煞，我怕你一个人应付不了。”

    豆箐说的诚恳，不过景符满显然是不信的：“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想捉妖？”

    他哼笑一声，正准备动手就被豆箐打断。

    “有妖气！”豆箐惊呼。

    景符满静下来感受了一下，周围静得可怕，一点波动也没有：“这么怕死？连这种招数都使出来了。”

    豆箐用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看了他一眼，顾不得那么多，拉着景符满的手臂就往旁边巷子里躲，边走还边念叨：“哎呀，来不及解释了！”

    待他们在巷子里的稻草堆后躲好后，景符满刚要嘲讽就脸色一变，虎妖确实来了。

    景符满侧头，发现身旁的豆箐正在探头探脑往外面看。

    “我们是来捉妖的，你带我来这里躲着干嘛？”景符满双手抱胸，还是那副冷酷的表情。

    “你傻啊！当然是搞偷袭。”豆箐掏出一张雷符交给景符满，“等会你就拿雷劈他。”

    景符满感觉自己嘴角抽搐一下，表情终于有了裂缝，压着声音低吼：“你以为这是什么小决吗？”

    豆箐茫然地看着他，从喉咙挤出一句：“不是吗？”

    他克制着升腾的怒火，想问问豆箐都在天幽宗学了些什么。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他把雷符扔给豆箐，准备出去迎战。

    抬头一看，虎妖已经在他们交头接耳时来到他们跟前，豆箐抬头时被吓了一跳，瘫坐在地。

    景符满拔剑挡住虎妖拍下的前掌，一脚将它踹出巷子。

    豆箐也在这时站起身，虽然她近身作战不行，但可以在巷子里用法术帮忙。

    一对二，虎妖落不到好，逐渐位于下风，眼看着都快收服他了，从另一边巷子里跑出一个小孩。

    二人分了神，虎妖便冲着小孩跑去。

    俩人之中离小孩最近的就是豆箐了，几乎是在虎妖跑来的瞬间她便拔腿，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用身体堪堪挡住虎妖这一掌。

    而景符满也趁着虎妖放下防备给了他最后一击。

    利刃贯穿胸膛，豆箐转过头，看见虎妖终于现出人形，一个面容俊美的男人，此刻正口吐鲜血，仇恨的看着她。

    等事情结束后，小孩的父母才拖着大嗓门姗姗来迟。

    豆箐婉拒了那对父母的道谢，顾不得背上还在流血的伤口，停在正靠着墙边喘息的虎妖面前掏出清灵珠。

    正要催动珠子就听见身下的人咬牙切齿地开口：“我好恨，你们这些捉妖师真是伪善。”

    豆箐动作一顿，皱眉不解地开口：“你伤了人，在恨什么？”

    她本是随口一问，不料虎妖这时像发了疯的大笑，把众人吓一跳。

    “你不如问问他们都做了什么？”虎妖艰难开口，他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太久。

    豆箐看向一旁的一家三口试图寻找答案，结果那两位大人都默契的闭口不谈。

    虎妖本来也没抱希望他们能承认自己的罪行，便自己开口，他每说一句话嘴角就多一点鲜血：“我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有妻子孩子，我们住在山上从不伤人，我出门捕猎总会提醒她们躲好，直到有天我回到家发现空无一人，循着气味找到这里时，我的妻子孩子已经被剥了皮，分了肉，我妻子肚里还有一个孩子，快出世了...”

    虎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随后像是想起什么，胸膛剧烈起伏，喷出一口鲜血，他满脸怨恨地抬起手指向那一家人，似乎用尽全力吼出这一句：“我未出世的孩子被他们拿来泡了酒！”

    不等豆箐她们作出反应，虎妖撑着墙慢慢站起来："你们这些捉妖师才最虚伪，见妖就赶尽杀绝，是非不分！妖就全该死吗？"

    又是一口鲜血，豆箐下意识想去扶他却被一把推开。

    “我只杀男人，因为我知道女人小孩是无辜的，我放过她们，谁来放过我的妻儿。”说完最后一句，他眼中流出一滴清泪便灰飞烟灭。

    豆箐猛地转头看向景符满，对方双手一摊：“没料到有隐情啊。”

    豆箐第一次冷下声调：“不管有没有隐情，妖就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吗？人犯了错，尚且能上公堂辩一辩，那妖呢？”

    她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也是真心觉得向善的好妖不该是这个结局，豆箐从来不论物种，只论对错。

    不等景符满回答，豆箐就听见一声欢呼：“虎妖死了！终于死了，大家能安心出来了。”

    不久后，传来第一声开门的“吱呀”声，接着有人的房屋门都被打开。

    所有人都欢呼着出来高呼他们俩为“救世主”“大英雄”。

    豆箐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是凉的，思虑片刻，等周围安静后，她才缓缓开口：“这事怎么说也是因你们而起，所有人，为虎妖一家吃斋念佛一年如何？”

    一位年迈的老者率先回答，结果却不是豆箐想要的：“这位姑娘怎么还帮着妖说话呢？”

    豆箐感觉自己声音越来越冷：“这么说，你们不愿意了？”

    刚才那个在一旁听完虎妖自述全程的妇人开口：“这，不是我们不愿意，是孩子还在长身体啊，怎么能只吃素呢？”

    豆箐想了想，觉得也是：“那孩子除外，所有大人...”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人打断：“够了，虎妖掠走我们的孩子，杀家里的男人，我们为什么要为他吃斋念佛？”

    刚才还在高呼豆箐为救世主的众人一起变了脸色，纷纷赞同这话。

    就在这时，一道稚嫩的童声从村口传来：“娘！”

    一位站在后面的女人上前，不确定的回答：“小豆子？”

    等小孩离得近了些，她便控制不住地哭泣，稳稳接住了失而复得正朝自己扑来的孩子。

    “你没事？你没事！”她面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来回的查看孩子身上是否有伤痕。

    周围的一些人叽叽喳喳地开口，多是在问自己的孩子怎么样，小豆子回答都好着呢，虎妖虽然捉了他们，但也没伤人，每天一日三餐还给饭吃。

    在周围人散开找孩子之前，豆箐适时地打断：“现在确定孩子没事，可以...”

    依旧是没说完就被打断：“虎妖杀了人是事实，你怎么这么是非不分，还帮着妖说话？”

    是非不分，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被这么说，一次是妖对着她说的，一次是人对着她说的。

    豆箐感觉浑身气血都在翻涌，她真的快被气昏头了，她吼出连自己听了都觉得震惊的音量：“你们对虎妖夫妇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吗？”

    “有什么好愧疚的？人妖势不两立，不是今天我们杀了他们，就是来日我们被屠戮。”

    听了这种话，豆箐只觉得自己头脑发昏，即将失去理智，连人形都快维持不住了。

    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呼：“她是妖！她也是妖。”

    景符满看了这么久的戏，这时才来到豆箐身后适时提醒：“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豆箐没空去管，看着惊慌逃窜的人群，她施法将所有人一下全定住，剧烈的喘气却感觉吸不进一丝空气。

    景符满凑在她耳边低声蛊惑：“你想杀了她们为虎妖报仇吗？你看她们这么该死，做错了事但是没有丝毫悔改之心，就该得到点教训。”

    此刻他的话落入豆箐耳里宛如鬼魅摄人心弦，在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断掉之前，豆箐脑海中响起天幽宗的钟声，那声音仿佛就回荡在耳边，她一下就静下来。

    “师父，如果我以后遇到了坏人和好妖该怎么办？”七岁时的豆箐曾问过师父这样一个问题。

    豆箐躺在桌案上，师父轻轻拍着她的背，力道不疾不徐，惹得她昏昏欲睡。

    “那等你遇到的时候就知道怎么办了。”师父的声音像催眠曲。

    豆箐努力打起精神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我会杀人吗？”

    “你不会。”毫不犹豫的回答。

    为什么？还没问出口豆箐就睡着了，接下来的答案她得自己寻找。

    “我不会。”豆箐此刻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她平静的回答景符满。

    眼看着她在失控边缘又突然清醒地景符满愣住，只能问出一句：“为什么？”

    豆箐看着四散的人群，发自内心地回答：“我不知道。”

    但我想我会用一生去寻找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