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戛然而止,郭旭扬没有继续讲下去。但也不用再继续讲了。
刘超被唯一的朋友背叛,被全校人非议,他已经没办法再在学校呆下去了。
终于,就在马上快要中考的时候,他休学了。
茶汤早已变凉,包间里没有声响。
陈记思绪纷杂,这个以郭旭扬视角讲述的刘超的故事,于她而言,她既在故事中,又游离在故事外。
她潜意识里首先自动摘出了这个故事里关于她的那一部分。
刘超那些所有的心动点,那些关于和她相遇的杂七杂八的小事,她一件也不知道,或者说她都不记得了。
喜欢一个人,是这样一件单方面的事情吗?
即使没有得到任何反馈,也依然会在人群中搜寻ta的身影,在每一次擦肩而过后快乐欣喜吗?
还是说,人会无意识地放大自己心动对象的所有反馈,进而喜欢上那个想象中的ta?
就像刘超喜欢的陈记,好像并不是她自己认为的陈记。
那么,她喜欢的苏芮铭是真实的苏芮铭吗?
如果她所有的心动点都是自己的臆想呢?
如果苏芮铭根本就不喜欢她呢,如果那一点她自己为是的好感,都是她的臆想呢?
“我可以把你的手机号给刘超吗?”郭旭扬突然出声。
陈记收回思绪,看向郭旭扬。
面前的郭旭扬眼圈有些红,说话声音很轻。
“我,”陈记停顿了一下,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郭旭扬沉默地看着陈记,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移向窗外,缓缓开口:“我也有一个喜欢的人。喜欢了很长时间,但当时不知道,不,或许是不敢,但——”
郭旭扬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告诉他。不用得到正向的答案,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喜欢他,他不是一个人。”
“所以,”郭旭扬看向陈记,声音低哑,“刘超他不是一定要得到正向的回答,如果不是因为我做的错事,或许他早就在四年前告诉你了。”
“我想让当年发生的一切,真正地被画上一个句号。而不是结束得不明不白。”
“我知道再也回不到原本的时间线了。”
“可是,”郭旭扬盯着陈记的眼睛,“遗憾如果还有机会弥补,过错如果还机会承担,那一切都来得及,对吗?”
“但,”陈记看向郭旭扬,“或许刘超早就不记得这件事了。”
郭旭扬怔了怔,喃喃道:“是的,你说得对,他可能已经忘了,我希望他忘了……我不是为了他找你,我是为了我自己,我还是跟从前——”
“试试吧。”陈记突然出声打断。
“什么?”
“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他吧,然后看他的选择。”
晚上,陈记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短信很简短。
【谢谢你。祝你快乐幸福】
陈记也回复了一句话。
【也谢谢你,祝你快乐幸福】
自那天之后,陈记的心情平静不少,她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纠结矛盾了。
一连五天,她每天都在家做卷子整理题型,好像回到了高中时期,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只是她会无意识地,在每一次短信震动和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急切地翻开手机盖,接着失落地合上手机。
但事实上,苏芮铭自从那天上午发过一次问候短信后,再也没联系她。
陈记想,果然是自己一厢情愿了吧。如果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在知道对方生病的情况下,还漠不关心呢。
尽管,明明是她在撒谎自己生病了。
这样也好——他不喜欢她。
那她就可以尽快清醒,回到自己的原本设定好的道路。
等她把卷子整理好,让郭旭扬拿给苏芮铭,这段经历就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这只是一个小插曲而已。
可能是这几天陈记总是窝在卧室里写写算算,状态看着有些萎靡。吕凌和陈峰山当晚就拽着她去市里吃饭,想要她放松放松。
等到餐厅的时候,陈记才发现包间里已经坐了六个人,除了郭旭扬一家三口,还有三个不认识的人,应该也是某一家三口。
陈记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想也不用想,说是让她出来放松,八成又是谈什么生意顺便带上了她。叫上孩子,让在场的人的家庭关系拉得更近,算是种谈判策略,从小到大她经历太多回了。
10人的包间,在陈记他们走进包厢的时候,包厢里的人一起起身迎接,其中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生一脸不情愿。
三位妈妈拉着手热情寒暄,说话的内容永远大同小异,套公式一样的对话——夸赞对方+夸赞对方女儿/儿子+夸赞对方生意。
这个时候陈记只要在一旁微笑就可以了,T大闪亮的牌子,桐城的市理科状元,足以让吕凌在这场较量中稳胜。
陈记从小到大都讨厌这样的场合。她觉得虚伪及消耗,每次这种场合她都觉得自己变成了吕凌的时尚单品。但她每次都能面带微笑,得体地展现出一个优秀乖巧的形象,引得别人父母真情假意地羡慕。
三位父亲则各不相同,郭茂春舔着肚子傻呵呵地笑,陈峰山推着眼睛微笑,另外一位父亲一幅上位者高深莫测的样子,轻掀着眼皮,在座位上稳如泰山,好像是屈尊来了什么低端场合。
他的儿子跟他如出一辙,在听到自己母亲夸赞陈记和郭旭扬的时候,白眼翻上了天,不是心里偷偷翻,是直白地坦荡地翻白眼,还嘟囔了句“切,女的学那么好有什么用。”
陈记和郭旭扬对视一眼,默契地无视了这位初中生,坐在一起聊起了天。
陈记心说,都是初中生,怎么紫心就那么可爱呢。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郭旭扬问。
“后天早上,你呢?”
“我大后天。”
“卷子什么时候给我?”
陈记正准备回答,初中男生突然插话说:“什么卷子?大学还要做卷子吗?”
为了避免无休止地疑问,陈记礼貌性地撒了个谎:“要做。”
“那大学也没什么意思么,还不是得学习,学得和书呆子一样哈哈哈哈。”
“弟弟,你叫什么名字?”陈记没有直接回应,而是问了个无关的问题。
“朱耀祖。”初中生弟弟挑着眉毛回答。
“哦,”陈记敷衍地回应了下,转头对郭旭扬说,“整理的差不多了,明天我给你。”
“行,那我们明天约个地方见面。”郭旭扬说。
朱耀祖看陈记和郭旭扬都无视了他,气急败坏,握着杯子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正在聊天的大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齐齐偏头看了过来,朱耀祖他妈妈问:“怎么了,耀祖?”
朱耀祖张了张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说什么?说人家问了自己的名字,自己就生气了?
吕凌和陈峰山投来探寻的目光,陈记轻轻地耸了耸肩。
凉菜这个时候已经陆陆续续上齐了。吕凌招呼着大家吃菜,这才把尴尬的场景岔过去。
陈记就近夹了一段秋葵,慢慢地咀嚼着。
包间的房门又打开了,两个服务生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前面的服务生看着年级大一些,后面的服务生瘦削颀长,双手稳稳端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上放着四份例汤。
陈记侧背对着门,并没有注意进门的服务生。
是啊,谁会注意服务生呢。
陈记稳稳地坐在座位上,闲适地夹着凉菜吃,门被拉开闭上,掀起了一阵微风。
吕凌对服务生说:“例汤先给孩子们吧。”
陈记坐在靠门的位置,年长的服务生从托盘里端出来一份例汤首先给了陈记。
陈记微微向后靠了靠,说了声“谢谢”,但是并没有抬头。
等到例汤上到朱耀祖的位置时,朱耀祖突然像被什么烫了一样跳起来,撞到了站在他身侧端着托盘的年轻人。
尽管年轻人躲闪及时,并没有洒出汤汁,但还是引起了朱耀祖爹妈的一阵呼喊。
陈记这才抬头向左前方望去。
包厢里灯光暖黄,又土又豪的欧式花纹壁纸反射着虚幻的光线,一个瘦削颀长的身影微垂着眼皮,端着托盘静静地站在那里。
陈记愣了两秒,大脑短暂地一片空白。
是苏芮铭。
“耀祖,没事吧,没有被烫到吧,”朱耀祖的妈妈扶着自己儿子的胳膊左看右看,一脸担心地问。
“不好意思,烫到您了吗?”稍微年长一点的服务生说道。
“烫没烫到,你看不见啊,怎么做事的?”朱耀祖爸爸终于舍得起身,大声质问。
看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朱耀祖得意地笑了笑,又立刻变脸委屈地说:“烫到胳膊了。”
陈记略微分神看向朱耀祖的胳膊,上面一点红印都没。
但是年长的服务生还是说:“真是对不起,是我们的失误,给您们一人加上一份甜点,您看可以吗?”
“我们稀罕你那点甜点吗?”朱耀祖的爸爸指着苏芮铭,手指头差一点就能戳到苏芮铭的脑门,他说,“他怎么不道歉?一头黄毛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年长的服务生轻轻地拽了拽苏芮铭的胳膊,说:“他现在道歉。”
苏芮铭掀起眼皮飞快地看了眼陈记,嘴唇瓮动,刚说了一个“对”字。
陈记就开口打断道:“叔叔,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用冰块和烫伤膏处理一下伤口。”
陈记把“伤口”两个字咬得很重,朱耀祖有些不自在地把胳膊背到了身后。
年长的服务生见缝插针,说:“您请稍等,我们马上就把冰块和烫伤膏拿来。”
说完,他和苏芮铭就转身走出了包间。
这一场小闹剧后,包厢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吕凌有些疑惑地看向陈记,在她的记忆中,陈记从不在这种饭局多说一个字。今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现在的服务生都毛手毛脚的。”朱耀祖的爸爸又坐了回去,沉着声音总结道。
“是呀,还有那个黄头发的,看着年纪不大,一看就是混的,不好好学习提前出来社会端盘子的。耀祖啊,你可要向你陈记姐姐和郭旭扬哥哥看齐,好好念书。”朱耀祖妈妈说。
朱耀祖翻了个白眼,又扯回学习了。
“不一定。”陈记突然出声。
包厢一静,朱耀祖妈妈不确定地问了句:“什么不一定?”
“或许他是因为家境不好才出来端盘子赚学费。”
“你这孩子,”朱耀祖妈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呵呵地笑起来,“小记呀,你就是太善良了,可要离这种人远一点。阿姨给你说啊,阿姨看人很准的,他一看就是混子。”
“为什么?因为他染了一头黄色头发,靠自己的双手端盘子赚钱吗?”陈记淡淡地反问。
眼看话题越来越尖锐,吕凌和陈峰山立刻打圆场:“小记,你钱阿姨只是担心你。”
“钱阿姨,”郭旭扬突然笑着开口,“您看我是好孩子吗?”
郭旭扬的爸妈本来自在地看戏,却发现自己儿子也加入了战局,忙向儿子使眼色。
不过郭旭扬没在意自家爸妈的眼色,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接着说:“我去年刚染的黄色头发,今年刚染回的黑色。对吧,妈妈?”
赵梅忙接过话头说:“是是是,诶呀,我给你们说,旭扬之前染黄色头发特别丑,他本来就黑的像块碳,还一头黄色的头发,远看啊就像一个小狮子。你看你们耀祖,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遗传了你们的好基因。我每次看到芳姐的皮肤都嫉妒得很呢。”
在场的三家人,原本就是为了谈生意,谈不上交情有多深,三家中的两家都在对立方,现在赵梅又递了个台阶打趣,朱耀祖爸妈也没在原来的问题上纠缠。
朱耀祖的妈妈顺势开始向赵梅推荐护肤品。
一场插曲后,新的服务生递上了药膏和冰块,朱耀祖和他爸妈看都没看那两样东西,随手把烫伤膏扔在了包间的沙发上。
主菜和甜品陆陆续续地上了,一场饭局推杯换盏,也算是气氛和谐。
桌子上的那盒冰块,随着时间慢慢地化成一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