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衡噎了一下,沉默酝酿了一会儿,放弃了传纸条游戏,说道:“我没有铺盖卷儿,因为耳朵聋了被赶出家门,只好来找你了,你也不要我了吗?”
这下轮到云柳沉默了。
迟衡幽幽看她一眼,语气轻轻说道:“你嫌弃哥哥是聋子。”
“我哪有!”云柳一听,瞬间炸毛了,忍不住大声反驳。
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听不见,于是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笔和本子。
一笔一划郑重写道:【我没有嫌弃你,你是最好的哥哥,你来找我,我很高兴。】
怕赶不及似的,马不停蹄换行落笔:【我很想哥哥!】
五个字写得超级加倍大,外加一个回填了好几笔的感叹号。
写完她立马把本子举在胸口,眼神清澈认真,表忠心似的,同时把笔和本子都死死抱在怀里,不许他再拿。
决不能再让他写了,天知道他又会写出什么比骂她更伤她心的话。
迟衡笑了,说道:“哥哥也很想你。”
他眼神柔和,脸上哪还有什么自厌。
“要是你做饭不那么难吃,就更想了。”迟衡微笑说。
云柳一愣,紧接着狠狠把本子砸在他身上。
得,又被他丫的当狗玩了,刚刚演得真像,她差点儿就要扇自己巴掌了。
这狗币嘴里哪有实话,她怎么就不长记性!从小被他玩到大还是回回上当。
这栋房子荒芜已久,云柳也才刚搬进来不到一个月。
三层的小洋楼,空房间倒是多,但都没有打扫。
迟衡突然来访,眼下也没有多余的被褥单独给他铺床。
云柳弯腰把本子捡起来,写道:【晚上跟我睡还是自己找个地方挂起来?】
在迟家时,迟爸迟妈经常不在家,家里只留迟衡和云柳两个人。
而迟衡因为一些事,很长一段时间身边片刻都不能离人,如果放他一个人在黑夜里,他不仅不会闭眼,甚至会做出一些不可控的事,所以小时候一直是云柳和他共用一个房间。
后来迟衡长大了,状况好点了,云柳终于能搬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但迟衡的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夜晚时,他依然睡不着,只是至少能自己安静待着了。
于是为了睡觉,常常出现云柳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床上多了个人的情况。
云柳虽无奈,却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你房间在哪?”迟衡问。
云柳带他去看。
她挑了二楼楼梯口那间房来住,房间不大,墙壁刷了米白色的墙漆,陈旧的家具同样白色系,收拾干净后看起来也有几分温馨。
迟衡进去后,草草看了两眼,毫不客气径直跳上了床。
四仰八叉大字摊开躺在正中央,一米五的床,被他几乎占据了整张。
反应过来的云柳先掀了他几下,迟衡轻易就化解了她的力道。
她愤怒掏笔:【呀!给我下来!你这么睡我躺哪!这是我的房间!!】
“当我不存在就行。”迟衡掀了掀眼皮,瞥了眼本子,又瞥了眼铆足了劲拉扯自己的妹妹,满不在意道。
见他纹丝不动,略长的头发垂落,散开在枕头上,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云柳火气蹭一下上来了。
她把本子“啪”一声放在桌上,两手齐上阵揪他衣领,扯得他身上的T裇高高突起,弹性拉到极致。
“力气太小了,你这样让哥哥有点怜爱你啊。”
迟衡故意闭上眼,却勾了勾嘴角。
“说这话不是我要起来了,而是老妹你还得练。”
云柳瞪大了眼睛,双目几欲喷火,恨不得发射出两道激光当场给丫抹除了,大叫一声使劲扯他。
迟衡睁开一只眼睛,看见云柳气呼呼的样子,乐了。
“再扯衣服坏了啊,想清楚是谁的衣服。”他笑着说。
因为听不见声音,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画面上,优哉游哉看着妹妹。
他突然觉得,聋子也有聋子的好,就比如他犯贱的时候,完全听不到云柳是在骂他还是在夸他。
那小嘴一张一合的,速度堪比博尔特,瞧瞧,眼睛都红了,被他优秀得快哭了吧。
噗嗤。
迟衡嘴角的笑意忍不住扩大。
云柳深吸一口气,猛地松手,T恤瞬间弹回,差点勒得迟衡喘不过气。
她怒极反笑,反常地对他竖了下大拇指。
正在气头上,她也不管迟衡听不听得见了,冷笑说:“行,你厉害,我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怜爱’!”
说罢,她转身大步迈向房门。
迟衡见状,笑容一僵,赶紧起身追去,心里暗叫不妙。
“我起来了!”他大声说。
“晚了。”云柳头也不回,冷酷说,当然,迟衡听不见。
眼见追不上,迟衡语速极快喊她:“六儿,妹妹!不是你来真的......”
“砰——”房间门利索地关上了,徒留迟衡一个人在房内。
下一秒,白炽灯陡然熄灭,整个房间陷入死寂一般的黑暗。
云柳背靠着房门,捂着胸口平复自己的呼吸。
个死孩子,几个月不见,恁气人。她腹诽。
迟衡在里面挠门挠得震天响,云柳完全无视,径自下了楼,先去洗澡。
分针一格一格走了半圈,等她吹完头发重新回到房门前,里头已经安安静静了。
“咔嗒——”云柳扣动门锁,拧开了房门。
刚抬起脚,她便顿住了。
地上散落一地横七竖八的书本,椅子倒在地上,窗户不知道被谁打开了,秋风从缺口灌进来,高高扬起白色窗帘,老旧的推拉窗框在内外冷暖空气拉扯下“哐哐”直响,迎面而来的凉风吹得她打了个哆嗦。
她不过离开半个小时,怎么房间快要被拆了!
她哥呢?这小子!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云柳咬牙切齿将视线移至床榻上。
炫目的白炽灯下,她的衣柜大敞,原本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被扯出来,藕断丝连地耷拉在柜门上、地上,断断续续延伸至床上,最后堆成一座混乱的小山。
而她哥哥,力气比她大许多的迟衡,正紧闭双眼蜷缩在那堆衣服里,头被衣服全然盖住了,像要把自己藏进山里。
云柳微微睁大了眼,快步冲到床边。
“哥?”她叫他,后知后觉想起来他听不见。
于是慌忙地用手去刨衣服堆。
迟衡察觉异动,陡然收紧了双手,死死拽着蒙住他脑袋的衣服,身子蜷缩得更小了,青筋毕露的脚内蜷,似乎全身都在用力抑制颤抖。
这次云柳没有轻易放过他,较量中衣服被扯脱了线,迟衡透出病态白皙的手骨被她掰得咔咔响。
她以一种匍匐的姿势趴在他身边,秋风也阻止不了额头的汗水与燥热。
一片滚烫的潮湿中,她好不容易捞出了他的脸。
脸上的衣物被拿走,刺眼的灯光穿透眼皮。
迟衡终于肯掀开湿透了的眼睫,无焦距地望向前方。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慌张、躁动、痛苦、难堪以及的溢自骨髓的绝望。
“哥......”云柳哽咽着,满心自责。
她一直知道哥哥不能一个人待在黑暗里,所以关灯吓他。
但她怎么神经大条到没想到,她哥现在听不见,肯定更加害怕了,她怎么可以用这种方法惩罚他?
一道强大的力气陡然袭来,粗鲁地将云柳箍进一方窄小的领地,强压着她的头埋在他颈窝里。
她愧疚着,放软了身体,任他动作。
脸颊触上一片潮湿,鼻尖溢满熟悉的气息,濒死般的喘息声近在咫尺。
等迟衡安定些,禁锢住她的力道小一些了,她攀上他的背,回抱他,依偎在他肩头。
窗外风声大作,白色窗帘狂乱飞舞,山雨欲来风满楼。
二人像绞死大树的菟丝子,纠缠,柔弱,孤注一掷地疯狂生长。
却不知谁是花,谁是树?
又是谁依赖着谁。
“阿嚏——”
“阿嚏嚏——”
第二天一早,两人不负所望双双感冒了,四目相对互喷。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天比昨天更冷了。
没关窗户睡了一晚上,不生病就怪了。
【一个人待在家里没问题吧?我出去买东西,顺便带感冒药回来。】
云柳蹲在沙发边,把本子伸到迟衡眼前给他看,顺手扯了扯他身上的毛毯,盖住他光裸的脚。
“没问题啊,当我是几岁小孩吗,怎么不能一个人在家。”
迟衡瞥了眼本子,懒懒答道。
他仰躺在沙发抱枕上,长腿屈起,随手翻弄着从云柳书架上拿的书。
茶几上散落着许多纸团。
云柳起身,把口罩挂在耳朵上,低头睨他一眼。
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哭成大傻子的是谁。
她揣好钥匙直接出门。
“云柳,出去玩呐?”梅英正在院子里晾手洗好的衣服。
牛仔裤被拧得皱巴巴的,在她大力的甩动下褶皱逐渐消失,水也溅了一地。
“你那个朋友呢?”她又问。
朋友?
云柳诧异地看向她。
梅英没听到回答,扭头看了云柳一眼,皱着眉说:“就是昨天来找你的男孩子。”眼里似乎有轻蔑和不赞同,“他昨天睡你家啊?”
不知道为什么,梅英就像每天会固定刷新的npc一样,总是坐在院子里,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也许是因为她和云柳沾些出了五服的亲戚关系,她对云柳的事事无巨细过问,力求了如指掌,就好像她除了盯着云柳以外无事可干。
也有可能她只是闲得无聊,对谁都这样。
云柳才搬来不久,对她并不十分了解。
云柳淡淡道:“哦,那是我哥。”
“你哥?!”梅英似乎吃了一大惊,手上抻衣服的动作都乱了,“姓秦呐?他怎么会来?来接你回去啊?你那个后妈让他来的?”
一连串的问题让云柳不知道答哪个好,而且按她的经验,这会儿不答最好。
“难怪我看那孩子跟其他人不一样,那身板儿,笔挺笔挺的,浓眉大眼,又高又帅,真标致,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梅英满脸赞赏说道,边说边放下手里的脸盆,在衣服上擦擦手,往院门口走。
她家院子大,约摸是占了临马路留出来的公摊围成的,里头还有个菜园子,走出来要耗费些时间。
“我就说吧,这血脉亲情啊,割不断,没有隔夜仇,天底下哪有不要自己孩子的道理,那么多年过去了,不还是把你认回去了?怎么会说不要就不要,你这孩子,就是命好。”
梅英眉开眼笑,仿佛有喜事的是自己。
云柳一直很佩服她的表情库,真的太丰富太生动了,而且表情切换之速度,比她看过的所有电视剧演员都快。
“你哥他人呢?怎么不跟你一起出来,我昨天看他没开车来啊,那有钱人家都有司机吧?司机是不是在前面等着你们呢?”
说完,她伸长脖子往路口探,眼睛恨不得飞出眼眶外。
看吧,她会自己补全剧情的,不回答才是尊重她的创作。
云柳摇了摇头,说:“不姓秦,是我在燕城的哥哥,梅婶,他耳朵有问题,如果看到他出门,麻烦帮我拦一下,我很快就会回来。”
梅英嘴唇微张,似乎还没从喜悦中缓过神来。
“噢......”
她欲言又止,几次想找补点什么,又皱眉按下。
院墙边爬着丝瓜藤,枯败的叶子在冷风中摇摇欲坠,像极了梅英无助的嘴唇。
“谢谢婶儿,我先走了。”云柳弯了弯眼睛,朝梅英挥挥手。
一路走到最近的超市。
云柳给她哥买了些日用品,结完账,她问:“老板,你家电话可以借我用用吗?我付钱。”
2025年了,手机已经成了最常见的电器,公共电话早就被淘汰,只剩一些废弃的电话亭还没来得及拆,孤零零被杂草和垃圾淹没。
云柳之前去试过,没一个能用的,而且还要投币,她身上也没硬币。
老板认识云柳,大方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放在玻璃柜上,“这么客气做什么,你直接拿叔的手机打。”
云柳笑笑,依然把几张小额纸币放在玻璃柜上,与手机并列,这才拿起手机。
老板看了一眼,没吭声,转过头去操作电脑上的斗地主。
烂熟于心的号码拨出,很快,那头被人接起。
“韵宁姨,我是云柳。”云柳的声音不自觉放柔了,就如电话那头的女人常用的语气一样。
手机里传来带着笑意的温柔女声。
“我没什么事,在这边过得很好。”云柳答道。
她垂眸静静听着,不时闷“嗯”一声。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安静了,云柳这才开口:“就是,我哥他......”
她顿了好一会儿,原本昨夜翻来覆去早就组织好的语言,在听到熟悉的声音后脑子却乱了,心情也不如自己想象的冷静。
电话那头又说了些什么。
“嗯,他在我这儿,不麻烦。”云柳如实回答,接着问道:“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女声才再次响起,话却有些支吾。
云柳挂了电话,双手递还手机。
“谢谢老板。”她说。
老板伸手接过,余光瞥到玻璃柜上安静躺着的钱币,说:“哎,客气什么,那钱拿走,现在都是包月套餐,不超出不要钱。”
“那我拿两个棒棒糖吧。”云柳说。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说:“也行,拿四个吧。”
云柳拿了两个荔枝味的,转身走出了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