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柳醒来时,窗外雷声大作,黑云欲摧。
她动了动手,想掀开被子下床,肩膀传来的酸痛让她不得不陡然止住了动作。
她盯着天花板,脱力一般仰躺着。
每一次眨眼,眼眶肌肉拉扯生疼,脸上和脖子凉飕飕的,似乎被涂了药水,与被子里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
浑身像散架了又被重新组装一样,上下都透着不舒服。
医务室里吊得高高的白炽灯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一副即将熄灭的样子,光亮严重不足。
目之所及处,空荡荡的房间内一个人也没有。
“沈雪度?”云柳咬牙忍着疼痛,试探喊道。
“林陶?”
细弱的呼喊很快被卷走,回应她的只有风声和雷声。
世界嘈杂又安静,光明又黑暗。
一切处在模糊地带,像两个迥异的平行空间在互相撕扯。
这一刻,云柳突然有些害怕。
她不怕打雷下雨,也不怕天黑。
当她还很小的时候,早就学会了与黑暗和窒息相处,她最喜欢雨天。
只有雨天,某个极端喜怒无常的女人才会抛下一切跑出去,包括抛下她。于是她得以喘息。
还有迟衡,他喜欢下雨天窝在家里陪她一起看电视。
哪怕客厅以外的世界即将毁灭,液晶屏幕里的画面永不褪色,哥哥的怀抱永远温暖。
那她是在怕什么呢?
空旷无人,还是原本有的,现在突然消失不见?
云柳再次喊道:“沈雪度,林......”
“叫谁呢?”一道略粗犷的男声突然插进来。
“唰啦——”隔帘被人粗暴地一把拉开,滑轨发出刺耳的声音。
云柳睁大了眼睛,强撑起上半身去看。
只见一个染着红棕色头发的男生突然出现在隔帘后面,虎背熊腰的坐在隔壁床上,皱眉看着她,眼神嫉恶如仇。
像鲁智深,就是倒拔垂杨柳那个。
云柳边在心里蛐蛐边垂下了眼,不敢与他对视。
“喊什么喊,喊魂呢?这儿有人。”男生不耐烦道。
云柳偷偷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马上垂下,安静如鸡。
男生见她不说话了,也没再说什么,手上随意一甩,帘子恢复原来的样子,隔开了云柳和男生的床位。
一时无话。
得知有人在,云柳心里的恐慌消散不少,也没再喊人,静静躺在床上休养生息,听风声雨声。
“你刚刚喊沈雪度?”
男声再次响起,云柳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猛地睁开了眼睛。
“你认识他?”男生问。
云柳想了想,回道:“嗯,我们是同班同学。”
“同班同学?真的假的。”
“唰啦——”帘子再次被拉开,红棕色头发的男生下床走到云柳身边。
他的眉毛很粗,同时很狂野,给人很强的存在感。
眉骨也高,眼眶深邃,原本应该是很有攻击性的长相,但小小的眼睛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云柳茫然与凑近观察她的男生对视,一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男生边观察云柳边疑惑地自言自语。
“你是一三一班的吗?”他问。
云柳乖巧地点点头。
其实她也没印象见过这人。
他这么壮,如果看过应该会有印象。
“还真是同班。”男生说,他伸出手,“我叫安曼,也是一三一班的,你叫什么?”
“云柳。”
安曼摸了摸下巴,陷入思索。
“这名字好像还真听过......是在哪听的来着?”
“期中考,我,”云柳眨了眨眼睛,“年级第一,总结大会上发过言。”
见他仍然疑惑,云柳继续自我介绍:“上次文艺晚会,我小提琴独奏,给我们班得了特等奖。”
安曼的眼神依然在她脸上搜寻,云柳再接再厉:“那这学期的运动会,我跑八百米拿了第一名,总有印象了吧?”
安曼一边眉毛挑起,说:“哟呵,你还挺全面,喜欢运动?”
“不喜欢。”云柳老实答道,“不过每天课间操不是都要跑圈吗?练出来了。”
“谁说都要跑圈?”安曼疑惑,“那是自愿的啊,可以直接回教室的。”
云柳的眼神一下子清澈了。
哇!她就说怎么每天那么多人身体不舒服请假,做完操直接就回教室了,原来可以自愿不跑的?
那沈雪度怎么跟她说每个人都要跑?
刁民沈雪度竟敢害朕!
“沈雪度说的要跑,他还每天都和我一起跑。”云柳小声嘟囔,“可恶。”
安曼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是不是和沈雪度同桌?”
云柳点了点头。
安曼一拍床尾的铁栏杆,发出令人肉痛的声音,他恍然大悟,“噢!我想起来你是谁了,你是沈雪度的小女朋友。”
“你怎么被打成这样了?我都没认出来。”
云柳:?
你这个女朋友中间是不是掉了个字?
安曼还想说点什么,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医务老师很快出现。
“安曼,活蹦乱跳了?”医务老师说,“那回去上课呗。”
安曼站直了身体,转身回到自己的床边,边走边仰着脖子向天喊:“没呢,李老师,好痛啊,哎哟喂,好痛,好痛。”
嚎得毫无诚意。
医务老师笑了声,“行了啊,装什么,你痛不痛我还能不知道吗?磕个桌子角都比你身上的伤重。”
“那个女同学,你怎么样了?”
云柳已经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听见老师问她,回道:“没事了,谢谢老师。”
医务老师看了她一眼,云柳脸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在雪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眼眶也肿起来半边,已经有些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小姑娘家以后不要打架,女孩子皮肤嫩,伤到哪都不好,他们这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丑就丑了,有没有疤都指不上这张脸,你这么好看,可不能毁了。”
医务老师语重心长劝说,把桌子上准备好的塑料袋递给她。
“这个药按时涂,洗澡的时候注意点,创口不要沾水,近期不要吃辛辣发物。”
云柳点头接过,礼貌道谢。
等云柳走出去了,安曼迫不及待问:“老李,她跟谁打架?”
李老师淡淡看他一眼,“那我哪知道。”
云柳顶着一张乌七八糟的脸进教室时,晚自习虽然已经开始了,但大半同学都抬起头来看她。
云柳没什么表情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沈雪度不在座位上,云柳朝林陶的座位看过去,人也不在。
很快,有人来叫她去老师办公室。
不大的办公室内,乌泱泱站满了人。
沈雪度和林陶站在一块儿,其他人站在一块儿,泾渭分明。
“云柳,伤怎么样了?”坐在办公桌前的唐亦徵率先问。
沈雪度和林陶的目光也都紧紧跟着她。
云柳说:“我没什么事。”
唐亦徵喝了口茶水,“那就站过去,去林陶边上。”
云柳听话照做。
“都来说说吧,今天怎么回事?”
林陶激动地抢先开口:“是他们先动手的!他们先无缘无故撞沈雪度,云柳叫他们走开,他们就对云柳说那种话。”
周格言和身边的人对视一眼,男生之间挤眉弄眼,眉目传笑。
他呲牙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问:“哪种话啊?”
林陶被他们的表情挤兑得面红耳赤,嗫嚅道:“就,就是......就是......”
断断续续,就是接不上。
“你有种就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周格言懒洋洋抬头,一副睥睨的姿态,语气里毫无惧怕。
沈雪度上前一步把林陶护在身后,隔开了他们肮脏不堪的眼神。
林陶红着眼圈看着沈雪度的后脑勺,这时云柳也拉了拉她的手。
周格言冷笑一声,对沈雪度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转头对唐亦徵说:“唐老师,您别看云柳是女的,长得文文静静的,其实是个母老虎。”
“我们只是路过,不小心撞了沈雪度一下,她冲上来就撕我兄弟头发,真的,力气可大了,一点也不柔弱,食堂里好多同学都看到了,可以找他们作证。”
“您看看我兄弟头上的纱布,之前血淋淋的,可渗人,幸好及时包扎了,医生还说可能留下什么后遗症呢!也幸好当时我们人多,不然这可怜孩子指不定被这母老虎打成什么样。”
“还有她那两个朋友,一个谎话精,一个最会装样子,您可别被他们迷惑了。”
“你才是谎话精!”林陶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声喊道,激动得有些破音,“唐老师,他说谎!”
云柳默默从旁边的办公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
唐亦徵静静听着,双方各执一词,她这个裁判却并不评判。
“云柳,你来说。”她看向云柳,其他人也一齐看向云柳。
被点到名的云柳愣了一下,隔了几秒,才说:“他们先嘴欠的,我先动的手。”
林陶一听,急得连忙拽她手,“你怎么能这么说,事情根本没这么简单......”
沈雪度沉静的眼眸盯着云柳,沉默不说话。
唐亦徵端起水杯,吹开滚烫的水面,嘬了口浓茶,这才慢悠悠说:“既然是这样,云柳留下,其他人回去上自习。”
周格言咧嘴一笑:“唐老师,她留下算怎么回事?不给处分吗?您不能偏心呀,我们哥几个可都怕被处分不敢打架,怎么轮到她就没事了?”
唐亦徵面风不动,扫了他一眼,“你想留下来也行,等会儿喊你爸来接你。”
周格言耸耸肩,带头走了出去。
林陶还想说点什么,沈雪度拉着她校服外套的袖子,把她带出了办公室。
出了办公室,周格言却没走远,靠在走廊栏杆上等人,叫其他人先回教室了。
见沈雪度和林陶出来,他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沈雪度,你那小女朋友,伤得不轻啊,心疼没?”
沈雪度看也不看他,径直走过去。
林陶咬唇拧着头,后脑勺朝周格言,一副不愿意看见脏东西的样子,跟在沈雪度身后。
忽然,林陶大叫:“你干什么!周格言!你放开!”
沈雪度停下脚步迅速转身,正看到周格言摊开的手,和林陶攥着校服瞪他。
他走回来,把林陶拉到身后。
周格言的身量比沈雪度高几公分,又爱穿厚底球鞋,于是可以低头俯视沈雪度。
“怎么,女朋友的闺蜜你也要护着?你女朋友知道吗?”
沈雪度漂亮的眼睛直视他,“和是谁没关系,但凡不是畜生,都不会动女人。”
林陶顿时一激灵,咬紧了牙齿,紧张地拉了拉沈雪度的衣角。
周格言是学校里出了名的高二打架王,一言不合就直接打人,把人打到吐血都是常事。
偏偏他家里很有钱,事后赔点钱,他爸爸当着人家家长面打骂他几句,事情也就揭过去了。
听说他以前就是因为在学校里犯了大事,才被他爸丢到他们这个偏僻的小学校磨性子的,大家能躲则躲。
林陶很怕沈雪度挨揍,其实她也很担心自己。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看到云柳为沈雪度出头,比起害怕周格言,她更恐惧别的。
于是完全忍不住想要说出真相,想要出头,想要沈雪度专注看向她的眼神,甚至不惜得罪周格言。
林陶没能拉住沈雪度,他一拳狠狠打在了周格言脸上,用足了力气,把人打得趄趔着倒退了两步。
她闭上了双眼,不敢再看。
没有云柳在,她的勇气好像也消失了。
世界安静了几瞬,林陶半睁开一只眼,只见沈雪度仍好好站着,想象中的拳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周格言顶了顶被打破的嘴皮,满嘴血腥气,他啐了一口血沫子吐在地上。
“行,这拳算还你女朋友的,今天的事就此揭过,下次看到老子,绕远点走。”
沈雪度死水一般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他的背影,捏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