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愣住,没料到顾峪会有此一问。那么短的时间,她与那小郎君甚至没有任何接触,他竟就看出他们认识么?
“那小郎君是我同乡的一个弟弟。”姜姮解释道,语声温柔,面色坦然,像方才挺身而出一样磊落光明无心可猜。
顾峪看她一会儿,终于收回目光,说道:“往后观榜,不可再来。”
这句话是十足的命令口吻,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女郎这次却没有立即答应,低垂着的眼睫遮住了目中情绪,她似是乏了,挪挪身子靠向车壁,抬手支着脑袋,竟闭上眼睛睡了。
这避而不答的态度,还是叫男人识破了。
他微微皱眉,长臂一探,掐着女郎的腰将人抓了过来。
他抓人过来本是要按在自己身旁,可他手上力道有些重,惊的女郎下意识反抗,便从座上滑了下去,跪坐在他面前。
而他的手还按在她腰上,也下意识遇强更强,以绝对优势的力量压制了她的反抗,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春衫很薄,膝上的痛楚清晰地传来,姜姮的神思霎那回转,以最快的速度卸下戒备,回答他方才抛来的命令,“我知道了。”
女郎纤细的腰枝在他手中一寸一寸回归绵软,顾峪下意识聚起的力量便也散了,一把将人托起放在座上。
方才,或许她是真的困了,不是有意避而不答。
“有些事,不是你该管的。”顾峪看向女郎,概是怕她不解自己何意,明言道:“那些同乡,以后不要再来往。”
“嗯。”姜姮垂着眼,仍是答应了一声。
这些话说罢,两人之间又陷入长久的沉默,姜姮好似真的乏了,坐了会儿,又挪身远离顾峪,靠着车壁小憩。
顾峪却打量着女郎,若有所思。
她今日妆扮和平常无异,穿的还是一身素色衣裳,只是不曾簪戴牡丹,换成了两支石榴花簪,安静又明艳。
自他归京,她除了给她的猫求情,竟一句话都没有问及她的胞姊,这般冷性情的人,竟会有热心肠帮助那些同乡士子?
莫非,是姜家授意她笼络这些士子,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果真如此,她笼络人心的手段,比她的胞姊可是差远了。
···
“嫂嫂,你终于回来了。”
姜姮刚下马车,一个黄裳女子便热切地迎了过来,见到与她同归的顾峪,也只是守礼本分地低首轻道一句“表哥”,便掠过他去寻姜姮,好似眼里心里都是这位嫂嫂。
这突如其来的热络倒让姜姮愣了下。
骆辞是婆母内侄女,长嫂同父异母的妹妹,十岁起就养在婆母身边了,这几年帮着当家的长嫂理事,常在府中奔走,与她自少不了交集,却不曾有过今日亲厚。
“嫂嫂”,骆辞满面笑容说着话,亲昵地去为姜姮整理裙衫,整理罢又顺势想去挽她的胳膊。
姜姮快走两步,不动声色避开了这份热络。
“嫂嫂,且等等我,我有事和你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并没相距太远,只这一声呼喊便叫人觉得,是热络的表姑娘受了慢待。
顾峪闻声,也停驻脚步,回头去望,恰巧看见骆辞再度尝试去挽姜姮胳膊,又被推开。
姜姮虽拒了挽来的手臂,却是温声问道:“表妹有何事?”
“咱们进去再说。”骆辞笑容如旧,好像全然不计较姜姮的疏离,竟又去挽她手臂。
自然还是被安静地推开了。
约莫着顾峪瞧不见两人了,骆辞才停了挽手臂的试探,也不再紧追姜姮脚步,慢悠悠走着,这才开口:“嫂嫂,你可知,表哥带回来三个侍妾?”
姜姮顿了下,步子微微慢了片刻,很快恢复如常,“是么?”
她自是一无所知。顾峪的行装送回来未经她手,连沐汤沐具接风洗尘之物都是骆辞安排,她根本无从得知。
“嫂嫂,我怕你心里不舒坦,原是将人安排在客房的,但表哥的意思,还是放在内院妥当些。”
两人进了门,在茶案旁相对而坐,骆辞善解人意地说着话,目不转睛观察着姜姮神色,见她淡然如初,一面端茶来喝,一面点头:“那就放在内院吧。”
竟无半点妒忌生气模样。
骆辞便又道:“她们还未拜见嫂嫂吧,我这就让她们进来。”
说罢就吩咐将人带到跟前。
三个女子早就应骆辞安排候在内院,来得很快,见到姜姮都只是微微福身行了一礼,并未下跪,而后竟打量起她来。
“嫂嫂,她们身子弱,不便行大礼。”骆辞解释着,大概怕姜姮迁怒她,特意补充了句,“是表哥这般交待的。”
姜姮不语,望着面前三个女子。
不论身形还是相貌,三人都和她有几分相像,有的五六分,有的七八分,有的眉目像,有的神态像,总之叫人大眼一瞧,就会想起姜姮。
这般说似乎也不准确,本质上姜姮和这三个女子没什么差别,只是比她们更像几分而已。
姜姮收回目光,依旧面无波澜道了一句“无妨”。
骆辞便继续说:“还有一事,咱们院里厢房倒是不少,可敞亮些的,离表哥又近的,就只有两间了,您看,不如,让她们其中一个,住在您养猫的那间房里。”
姜姮沉默,似是在认真考量这番建议,过了会儿才摇头说:“不妥,那房常年养猫,味道大得很,还是叫她住西序那间厢房吧。”
“西序那厢房小的多……”骆辞故作为难地说了句,又做出怕惹姜姮不高兴的模样,只是小声嘟囔,不敢高声言语。
姜姮却不再说话,仿似没有察觉骆辞的为难。
“那好吧,嫂嫂,我就先去安置她们了。”骆辞佯□□莫能助地叹了声,领着三个女子告退。
待人离去,蕊珠主动说道:“夫人,要不婢子去帮忙安置一下?”
毕竟是家主带回来的人,且瞧那三个女子的妆扮,个个明艳动人,显然不是寻常下等婢妾,若慢待了恐要惹家主生气。
姜姮不允:“表姑娘的活儿,你莫插手。”
顾家的掌事主母是守寡多年的大嫂,骆辞平常会协助长嫂处理些事务,顾峪这厢许多事便都是她操持,姜姮只掌管牡丹园,两厢泾渭分明,一直都相安无事。
···
夜幕临,婢子来禀,说是顾峪回来了,已经过了垂花门。
姜姮放下书卷,起身相迎,出来房门,正好瞧见顾峪进得小院门,没有朝主房这厢来,而是往书房去了,不多时,白日里的三个侍妾也去了书房。
“那些人怎么能进家主的书房?”蕊珠既讶异又吃惊。
姜姮默然,只是站在门口多望了会儿,顾峪的书房有专用婢仆,规矩严苛,其他人不得随意进出,莫说是她,便是连婆母姑妹这等至亲之人都鲜有踏足。
书房内灯火如昼,三个女子的身影清晰可见,能看出一个在顾峪书案前为他研墨,一个在书架前整理书籍,还有一个坐在一旁的小案上,执笔写写画画,不知到底在做什么。
姜姮看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进屋继续看书。
将近子时,蕊珠突然过来,小声道:“夫人,家主还在书房呢,那三个女子也没离开。”
姜姮手里捧着书卷,早有些昏昏欲睡,听蕊珠说话,淡淡嗯了声,复打起精神看书,没有再多反应。
“夫人,不如,去请家主歇吧?”蕊珠直接说道。
姜姮抬了抬眼,沉默片刻,轻轻摇头:“他今晚上不会来了。”
蕊珠还想再劝,姜姮道:“你们也都不必守了,歇吧。”
又对春锦说:“烛火亮些,再打些水来。”她要洗把脸,而后通宵诵书。
“不来就不来吧,正好夫人要诵书呢。”春锦一面挑灯一面说着。
蕊珠轻轻掐她一下,示意她不可如此挑拨夫人,又走过去伺候姜姮洗脸,说道:“夫人,这么难的书,三日怎可能背下来,您还是向家主求个情吧。”
姜姮不语,春锦不满地嘟囔道:“家主会不知道那书背不下来么?他就是不想让夫人养猫,求情有用的话,他就不会下这命令。”
蕊珠自也明白顾峪刚直严苛的冷性情,无话可对,叹了一声道:“可是咱们现下还有求于家主呢,今儿上午卢妈妈来了,说是老夫人挂念七姑娘,忧思成疾,想托咱们夫人问问家主七姑娘的境况……”
姜姮目光一顿,思忖片刻,状作随口问道:“母亲的病可有大碍?”
“卢妈妈没有细说,只是交待,请夫人您多帮帮七姑娘,还说……”
余下的话将要出口,蕊珠突然察觉其中不妥,及时歇了声音。
姜姮了解蕊珠为人,她是胞姊旧仆,心里多少有些向着旧主,她咽下去的话,必然不是什么有利于胞姊的话,遂也没有追问,说道:“等过了后日,我去看看母亲。”
后日就是顾峪定的三日之期,等背书事了,再去做其他事情吧。
姜姮翻了翻书页,还有一大半,好在是游记,不似经史类枯燥难读,背起来稍稍容易些。
纵是洗过脸,终究困意难消,也不知过了多久,姜姮又觉脑袋昏沉,便抬手托腮,支撑着不肯睡去。
忽听蕊珠在耳边喜道:“夫人,家主来了。”
姜姮一愣,以为自己听错,怔忪之际,男人已经到了房门口,负手而立,面色冷清地看着她。
姜姮缓缓放下托在腮旁的手臂,站起身,脑中还在巩固方才诵记的内容,混杂着尚未完全醒转的惺忪,望向男人的目光便有些痴痴的,好似不眠不休等着的人,终于来了。
等顾峪踏进房门,姜姮终于完全神思清明,一面抬步去迎他,一面示意蕊珠去拿男人寝衣。
不想顾峪却是沉沉望她一眼,脚步一转,独自坐去桌案旁。
捧着寝衣欲要递给姜姮的蕊珠也是脚步一顿,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下。
内寝之中,顾峪一般不会拒绝姜姮的柔顺侍奉,但凡肃然往这儿一坐,必定没有好事。
姜姮自也有所察觉,却没有开口询问,只是走过去为男人斟茶。
“把那间房腾出来。”顾峪正襟危坐,沉目看着姜姮。
姜姮微微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狸花猫住的那间厢房。
原来他深夜前来,是为了这事,想必是骆辞在她这里说不通,搬了顾峪出面。
姜姮点头,想了想,柔声道:“那我能否,把猫带到这里来养?”
虽是相问,语气软的很,隐隐带着些央求。
顾峪没有明言拒绝,说道:“阿辞会把西序厢房收拾妥当。”
这是让她把猫放去西序厢房的意思。
但西序厢房离她的主院有些远,且相对狭小阴潮,于她的狸花而言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我还是想……”带到这里来养。
不等她的话说完,顾峪已经站起身,目光沉沉的,约是看透了她心思,神色愈发严正,明白说道:“不准。”
说罢,又震慑般的看她一眼,转身离去,行至门口,忽又顿住脚步,微微偏过头来说道:“这事是我定的,你不要为难阿辞,另外,那三个女子,你也不可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