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一字

    衍极司,商若阴坐在藏书阁内,案上放着从禾乐村带回的白花,她盯着花出神。

    阁内的书她翻阅过许多次,记忆中没有这种灵物。

    涤荡人心中的烦忧,这是只有神明可以做到的事。

    可现在是神陨之后的太和年。

    天地之初,神明集众生愿力缔造维持稳定的天道,六界初成,此即太元初年。三万年后,六界矛盾激化,天道手段强硬,神魔鬼三界被抹除,此为太华初年。而太华末的伐道正衡战争,现世只知其名,不知其中究竟。唯有亲历的两位天命者知情,但两位大人皆不知所踪。

    有关神明的旧事一字都未流传下来,就算翻遍记载也找不出半分存在过的痕迹。这些是师父札记中所写,据他说是从一旧友处得知,也没说是谁。

    此花有极大可能,是神明之物。更让人束手无策了。

    罢了,不纠结它了。衍极司不安宁,这般重要之物还是交给破妄司稳妥。

    刚要出门,迎面就撞上来访的陆翊衡。

    “不是我说,你们三个,回来都不递个信?”陆翊衡迎头一顿痛斥。

    “……”这个人在干什么。

    “商司使,看来,你们很顺利。”这个人又突然平静。

    商若阴点头。

    “在下真的很想了解一番,请商司使赏脸?”

    “……随你。”

    “唉,要是我也会玄术就好了。”听完全程的陆翊衡发出感概。

    “可以学。”

    “可以不学就会吗?我很忙。”

    “……”就是不想学吧。

    商若阴被陆翊衡拉到永定坊外的一家无名小茶楼,美其名曰关心同僚,实则问来问去已经一个时辰了。

    小二再次进门送茶,看着他们的眼神没她想象中的奇怪,眼前人应是常客。

    陆翊衡莫名殷勤地将茶盏推到她面前:“试一试?这家茶楼用的是东边离戎城的茶,少见吧?”

    离戎城?离戎城做的是茶生意?她分明记得是花。

    察觉她心中所想,陆翊衡笑道:“花也能作茶。”

    商若阴盯着盏中上下浮动的绿色叶子,没有拆穿:“你还想问什么?”

    他就等着这句话:“国师。”

    “国师是玄门之首。”

    “这个人尽皆知。”

    “……他一直待在宫中,从未示于人前。”商若阴抬眼,这个人从第一次见就在问国师,他到底在找什么。

    陆翊衡作了然状:“原来没有外出过。”

    对上商若阴狐疑的眼神,他坦然举起茶盏:“国师神秘,实在好奇。”

    “原来,那就是浮游氏的魆气。”

    谢载川与云晦在破妄司最高的方盛阁并肩而立,遥望整座永定坊。

    “嗯。你竟不知?”

    云晦听说过三年前的事,衍极司主既然是她父亲,她本人也应当了解镜族才是。而且据他所知,祝司主与兰游族长月知琉相识。

    不过他当然不会贸然触及别人的逆鳞,这些有机会再提吧。

    谢载川摩挲着阑干上的整顺木纹,没有回答,说起了另一桩事:“荒村中被困的残魂,他们如何?”

    云晦敛了惯常的笑意:“惧气牵动着他们的执念,现下应是,入轮回了罢。”

    他的语气很不确定。

    “残魂不是无法入轮回?”

    云晦知道她没有在问,语气轻松:“谢大人就不能往好处想?万一是脱离阵法挟制后的残魂归位呢?”

    也不无道理。

    云晦心情颇好的叹了口气,双臂搭在阑干,全身的重量压上去。片刻后递出一句:“放心不下,就去看看。”

    谢载川看了眼承压的阑干,目光上移,是看似永远悠然自在的白衣青年。他从未表现出任何喜恶和欲求,只有在与人间隔绝的幻境才敢露出内心一角。

    她移开视线,投向远处安静的永定坊。

    “月无瑕出身兰游氏,与你们倒不同。”

    “她自己也是执念深重。在她眼里,非黑即白。”云晦谈起月无瑕时很是平淡,“在谢大人心里,我们兰游氏是何种模样?”不谈月无瑕时很是涎脸。

    “善阵,善游,善和,善言,善充。”谢载川没受他扰动,一五一十的回答。

    似乎有些词不太对,十分具有针对性,是说谁的呢?

    “多谢谢大人夸赞。”当然是不谈月无瑕时涎脸的云晦。

    “……”善言善充真没说错,这个骗子。

    “癸画姐姐,小碗想休息了。”

    癸画亲昵的摸了摸小碗的头:“好。”

    等她走后,小碗立即坐起身,翻出枕下的镜子,小声问:“莘负姐姐,你在吗?”

    镜面微晃,露出莘负的面容。她同样小声回道:“我在。”

    小碗笑开,撒着娇要继续听故事。

    莘负无奈道:“没有故事了。我刚醒没多久,就听过这些。”

    小碗乖乖躺下,把镜子放在内侧,这是她在听故事前会做的。

    “那莘负姐姐讲讲自己吧,小碗想了解姐姐的过去。”

    “过去……”莘负重复这个词,“我没有过去。”

    她醒时就附在这面镜子上,因魂魄有缺无法行动,最基本的织梦也无法做到。这里向来空置,除了定时打扫的侍从外再无人来过。

    还好,有其他相识的兰游氏偶尔会来此与她说话。

    小碗轻轻“嗯”一声,她想了想,再次问道:“那姐姐还有其他朋友吗?”

    “有,有两个。他们是姐姐的朋友,只是许久未见了。”

    “那姐姐说说他们吧!”

    莘负笑了,这孩子,当真好奇的紧。

    只是,青霭与忘盏,许久未来找过她了。她有些担心。

    景王府。宁洵手持银杆在笼前逗鸟,瞧见笼中鸟慌张的逃窜,他越发愉悦。

    “殿下,荣妃娘娘又送了些物件。”

    宁洵脸色瞬间阴沉,随手扔下银杆,回头看着来报的近侍。

    “丢出去。”

    近侍应声退出去。

    宁洵看着近侍的背影,低嗤:“狼子野心。”不知那位病中修养的老皇帝有没有发觉。

    他想看着老皇帝早些见识到他的好爱妃是如何谋取他的位置,是如何引狼入室的。

    沈兰襄真是被权势迷了眼,月无瑕说什么她都信。人界之君对她纵容至此,偏她自己的怨恨更甚,惹得老皇帝更愧疚。

    他喜欢看戏,但沈兰襄把她的壮志寄托在他的身上,这戏就不能看了。再看下去沈兰襄不会有事,他却得为她的不臣陪葬。

    口口声声“都是为了你”,结果受难的只有她寄予厚望的儿子。

    这戏不成。

    沈兰襄还是收敛些的好,别做太过,他还能一直找好玩的逗一逗。君主之位他可不愿沾上关系。

    说到好玩的……

    他把近侍东风唤进来。

    “听说见雪城城主得到一枝奇花,去,要过来。”

    东风闻言怔愣一瞬,连忙应下。

    “情之一字,难倒众生啊。”

    正乾宫中,如今的人界之君宁从临感叹道。

    他身边的内侍冯偿上前添茶,笑着说:“圣人又念着荣娘娘了。”

    宁从临取下身上的金玉缕,金线绕缠白玉环,又自然垂下,部分杂乱的遗落在外,损了些美感。

    他却轻轻抚着玉身,理顺垂落的金线,眼中没有君王的威严,而是深深的怀念。

    “兰襄素来不喜这些金饰。”

    冯偿奉承道:“荣娘娘自然并非那等俗人。”

    宁从临依旧轻抚着金玉缕,眼神更深:“是啊。朕记得最近雾关城送来一批玉器,一会儿挑些珍贵的,都送去栖阑殿。”

    冯偿闻言面上笑容更甚,忙应道:“微臣晓得,定挑最好的送去。”

    “对了,常平侯夫人如何了?”

    “听说,还是老样子。”

    宁从临皱眉,放下手中金玉缕:“太医可去看过了?”

    “看过。”冯偿观察着君主的脸色,试着说道:“都瞧不出些什么。”

    “告诉常平侯,去破妄司问问。”

    冯偿应是。他有些惊讶,竟是让常平侯亲自去询问,圣人到底最看重破妄司。

    “常平侯也是个深情的,为了夫人东奔西走。”他顺着在旁开口。

    宁从临果然放松下来,叹道:“所以说,情之一字啊。”

    禾乐村。

    兰泽之阵还在运转,枯槁草木已然焕发新的生机,它们很幸运,新的春日即将来临。

    越水城的晚冬不是很凉,暖风从独月海而来,吹过这座小城。

    “他们不在这里。就算还在,阵法会给予安宁。”

    祠堂前,云晦看向抬头观像的谢载川,“有安心吗?”

    石像上仍浮着一层灰尘,眼目微垂,轮廓清晰,悬在身前的手朝上托举着。谢载川有种错觉,那位“仙子”从未离开,而是端坐在此处,看着来来往往的信奉者,像一位真正的神。

    或许在禾乐村民心中,她就是神,一位带来幸福的神。并为她刻像,供奉在村内的祠堂,世代受瞻仰。

    “如此,也好。”

    他们已经等了太久,化为残魂也在向过路人追问。简单纯粹的愿望却被月无瑕利用,善意成为恶源,怕是欠下了生前的债。

    执念又有何错呢?一段刻骨的经历,合该放不下,却总是痛苦的因,造就恶业的果,伤人伤己。

    情之一字,难倒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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