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乐长乐

    村里的老人们总说,咱们禾乐村是受过仙子祝福的,无病无灾。

    当小辈们问起是何方神明,就会挨上一个拳头,紧接着一顿骂:“仙子就是仙子!”

    小辈们捂着头逃开,嘴里还嘀咕着:“刻像和祖先牌位供在一起,怎么就不是神明了……”

    少年顾青山跟着同伴一起跑出很远,支着膝盖气喘吁吁,互相对视,都大笑起来。

    无人不知见过仙子的长辈们最不喜人说仙子是神明,他们就是觉得无聊,故意逗上一逗。

    他们之中唯有顾青山,是偷偷溜出家门的。

    他爹顾越舟,平生最爱读书,卧榻之侧全是书,半句不离书,就像一册迂腐又古板的书。

    据他娘温蔚然告诉他的,顾越舟少年时曾反驳过自家父母:

    “是‘舟越千山’!才不是‘越水之舟’!”

    正巧,他也这样反驳过他:

    “我不是叫青山吗?就应该去青山啊!”

    每次这样说他都会憋的脸通红,然后憋出几句“逆子!”。他都听腻了。

    还好他娘明事理,总借着帮忙的名头救他于水火。

    他自认不是读书的好料子,最多就是麻布,在他爹眼里就成了绸缎,只是没有光泽而已。因此日日磋磨他,争取早些磨得光滑向外人展示以获嘉赏。末了还得加一句:“小儿天生愚钝,担不得如此夸赞。”

    顾越舟一定会这样,他敢用半月不眠不休读书作保。

    而一旁笑的开怀,搭上顾青山肩头的少年商既白就好过多了。

    因他父母都在军中,无暇顾及,尚在襁褓中的他就被托付给了周婆婆。

    周婆婆看似严厉,实则不会要求他如何。因着周婆婆之女周与容的缘故,他也与柯家人走得近些。

    柯忠义是个五大三粗的老实人,热情的很,总帮邻里干些粗活。膝下一女一子。长女柯作雁,幼子柯作虎。

    可做雁,可做虎。忠义叔取名还是这般直接,又相当准确。

    柯作雁性子温和,常在家中帮忙。柯作虎不老实,小小年纪就爱往外跑,和顾青山一样。

    商既白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对柯作雁上的心。他只看到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笑的明媚的小仙子。

    少年的春心总是在不知不觉间被自己亲手交付。

    自那以后,他时常独自外出,发现开的好的花就摘下,在夜深无人之际,轻轻放在柯作雁的窗外。

    有一夜,他悄悄放花之后,回头就见一颗头鬼鬼祟祟从树后探出。他正欲开口,那人却被顾越舟拉出训斥起来。他没忍住笑出声,却听身后木窗轻响。

    那是他反应最快的一次。他躲在窗下,尽力掩住自己的身影,不敢呼吸。等木窗再次关上许久,他才敢站起身,匆忙逃离。

    许是心慌,他没有回头。自然也没看到身后木窗再次打开,柯作雁手持一簇桂花,望着逐渐远处的背影。

    果不其然,第二天疲乏的顾青山找上他,带着一丝不解地问:“你偷人家东西作甚?”

    商既白:“?”

    为防自己的名声被毁,他向顾青山坦白了事实。

    顾青山挠了挠头,表情怪异,更加不解:“只送啊?”

    “不然呢?”

    “告诉她是你送的啊!别被人冒领去了。”

    “我……”

    “哦~我知道了。你,”顾青山随手拔下一株野草,指着商既白的脸,“不敢。”

    话落,顾青山心情颇好的叼起这株野草,双手背后扶在后颈,仰倒在草地上。

    商既白没有接话,学着他的动作躺下。

    秋意在越水城并不明显,但禾乐村口种着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枝繁叶茂,长势极佳。

    顾青山爱吃桂花糕,尤其是周婆婆做的桂花糕。一来二去,和商既白的关系就更好些。

    “我想好了,我要去从军。”

    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顾青山眼睛一亮,坐起身来:“从军?!我也要去!”

    商既白打趣道:”你爹会让你去?顾大才子。”

    “不允许又如何?我偷偷跟着你,先斩后奏。”顾青山扔掉叼着的野草,重新躺下。

    商既白很无奈,他这位发小向来不听话又胆大。

    “战场多危险,你不怕?”

    顾青山轻哼,浑不在意:“我何时怕过?真打了才好呢!”

    当顾越舟发现顾青山失踪时,一切为时已晚。他还递了信回来,只写了几个大字:“已至青山,勿念。”

    顾越舟并未如顾青山所想的勃然大怒,而是很平静的将信收起。

    早就知道留不住,这么多年,他的性子一点没变。

    走了好,最好走远些,他也不必独自守在这座空房子里等他。

    顾越舟一生没有离开过越水城,他也想历经千山,去往完全陌生的地界看看。

    没过几年,长成半大小子的柯作虎也缠着柯忠义,说要去从军。

    柯忠义只是笑了笑,自豪的说:“咱虎子就是有志气!”

    柯作虎在顾青山和商既白走后,就没有什么玩伴。

    他时常去看望顾越舟。顾越舟鬓边的白发生的越发多了,像一位老者。

    他总是伏在案前写着什么。柯作虎悄悄靠近看过,一封是写给温姨的,另一封是写给顾大哥的。

    写了又不寄出去,而是整齐折好,装进信封,叠放在身旁的黑色盒子里。

    柯作虎问过不寄的原因,他说:

    “我的信他不会看。都放在盒子里,等他回来看。”

    柯作虎点头,似懂非懂。

    战争来的猝不及防。

    叛党迅速占据雾关城,直冲越水而来。

    越水城城主亲自登上城门,遥望逼近的叛军。所有人屏息严阵以待,心如擂鼓,既有紧张,也有激动。

    初登战场的士兵心底燃着沸火,气势高涨,一时竟压过叛军一头。

    意外的,对方在如此形势之下选择暂时退兵。

    这无疑给越水军的热血添了一把火。军中多年轻人,又无善战老将,第一战后便高歌庆祝胜利,更有甚者放酒高谈阔论,声称叛军人心不齐,再战必败。

    在人心不齐之前先到达的,是骄兵必败。

    商既白作斥候,因队内无人愿意随从而孤身出发,待他回来时却重伤危及性命。

    紧接着,就是第二次进攻。

    初战时的威势已然消逝,这群年轻人方才回神,自己中计了。不留情的敌人以此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崽一个深刻的教训。

    他们依旧坚持的原因,起先是越水城城主告诉他们,圣人不会放弃他们,不会放弃越水。

    可鏖战一年之后,身边的好友越来越少,绥和城没有派来援军,甚至没有带来一句话。

    他们开始迷茫,此战必败,为何还要坚持?

    直到十五岁的柯作虎与人动手。

    那人害怕丢了命,本欲偷拿一些粮食逃走,没想到被柯作虎抓了个正着。

    柯作虎看到他手中的粮食袋和瑟缩的神情,当即就动起手来,边打边骂:“要走你自己走!别祸害想护着越水的兄弟!”

    他们闹得动静极大,许多士兵闻声而来。

    “我生在越水!长在越水!我就是不想离开!”

    闷声受着打的年轻人被戳中心底,抓住柯作虎的手反击,泪水不受控制的涌出:

    “不走会死!我死了我家人怎么办?!他们就指望着我活!”

    柯作虎愣住,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拳。

    连风都停下。

    年轻人抹了一把脸,哽咽着说:“我家里就剩我妹妹了,我得带她走。偷粮食是我的错,我甘愿受罚。”

    默默看着一切的越水城主走出来,看着瘫坐在地的年轻人:“你走吧。”

    那年轻人惊愕抬头,越水城主却已移开视线,转向立在一旁的柯作虎。

    他目露赞赏,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小子,你很不错。在外征战不一定是对不起家人,相反,他们以你为荣。守护家乡的心,从来没有对错之说。”

    柯作虎缓缓抬起头,露出发红的眼眶。

    少年人总是一腔热血,永不止息。当有人提及家人时,他们恍然惊觉,自己的身后,有人一直在等待。

    这不是一场无意义的抗争,敌人围城,他们的身后是家乡,是亲人,他们一步都不能再退。

    抗争本身就是一种勇气。

    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一往无前的勇气。

    自那夜之后,沉寂的气氛不再,多了欢声笑语。

    他们的坚韧与勇敢,让一场本该终于嘉和初年的战争,多走了两年光阴。

    《重兴纪事》末章,记载了一场名为越水之战的战役:

    “重兴之末,前朝伪逆踞西南雾关城,引兵犯越水,遂围之。越水士民咸怀忠义,婴城固守,虽众寡悬殊,粮援俱匮,犹相率死战者历三载。终以力竭城陷,然卒能摧折敌锋,沮遏敌焰,使王师得以乘敝荡涤。虽城破身陨,其赴义之勇、殉难之烈,百世犹存焉。此即越水之战也。”

    禾乐村,青年闭目坐靠在墙上,嘴角微弯,似是想起了美好的往事。身体却早已凉透。

    一道虚影站在他身边,抬头望着掩映在桂枝间的明月。

    屋里放着装满家书的那个盒子,他原以为青年会进门,所以特意摆在最显眼的架子上。

    到底是今生无缘。

    不过他相信,在青年的梦里,他们正在看同一轮满月。说不定这小子还醉了酒,拿了许多桂花糕回来。

    顾越舟以青山为荣。

    他一直都在禾乐村,所以他明白,他的儿子坚持到了最后,是位了不起的英雄。

    他在等,等今年的中秋到来,等英雄凯旋,等大家一起再过一次美满的节日。

    视线下移,许多同他一样不愿离开的人们都在等这一天。

    然后,一起去往传说中无忧无别的神山,等待下一次的重逢。

    他很期待。他们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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