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身着玄色飞鱼服的年轻都督站在人群最外侧,修长的手指正摩挲着腰间象牙腰牌。阳光斜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得眉骨下一片阴影。在听到她话语的瞬间,他指尖突然顿住,玉石与指戒相击发出“咔”的轻响。
“妙哉!相爷府上竟有如此见识的小姐!”工部尚书抚掌赞叹。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心境,实属难得。”众人纷纷附和。
黎望舒见此垂下眼睫,唇角挂着得体的浅笑,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那人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刀,一寸寸刮过她的眉眼。她想起前世咽气前最后的画面,血雾弥漫中,他颤抖的手指拂过她染血的嘴角,滚烫的泪砸在她冰冷的脸上,一时慌乱,猜想,难道他此时就认识我了?
前世,两人所见之面寥寥无几,黎望舒又对他颇有偏见。当今圣上不算明君,许多肮脏之事皆有锦衣卫督办。这人身为锦衣卫都督更谈不上是什么好人。看似温润如玉,恭谦有礼,实则最喜欢笑着杀人。
她假借着整理裙摆的动作悄悄抬眼,可当目光再次触及那人时,他竟一脸温和神色不变,仿若初见,好似刚刚是她看错了一般。
“二丫头腿脚不便,让诸位见笑了。”黎相敷衍的客套飘在耳边。
“众大人还是随我前去书房吧,请。”此时刚上完早朝,黎相领着几位亲王、大臣来府上商议朝事,途经此处,待了一会便离开了。
待他们离去,黎婉墨软糯的声音在后方响起:“姐姐真是出尽了好风头”
黎望舒回头示以微笑,不与她逞口舌之快,只是又拿起丝帕掩住口鼻不禁咳嗽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见状黎婉墨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夫子皱眉不悦的打断了她“好了,继续上课吧。”她心中顿感憋屈,好你个病秧子竟敢如此对我!
初春的午后,阳光透过新绿的枝叶,斑驳地洒在相府后院的青石小径上。吃过午膳的黎望舒让青黛推着轮椅出去,打算在后园里转转消消食。
二人慢悠悠地沿着□□散步,此处园子分为前园后园,前园左侧可去往偏院,正侧直走则是相府大门,后园穿过便是后宅内地。她半阖着眼,似在假寐,实则耳听八方,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呜咽。
“快些!别磨蹭!”粗使婆子压低的声音里透着不耐。
黎望舒微微抬眸,只见两个婆子架着一个套着麻布口袋的瘦小人影,正匆匆往前园偏院方向赶。那人在袋中拼命挣扎,却只换来婆子更粗暴的推搡。
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随即轻咳一声,青黛立刻会意,推着轮椅迎了上去。
“几位嬷嬷,这是怎么了?”黎望舒声音轻柔,带着病弱的微喘。
婆子们一惊,见是二小姐,神色稍松,敷衍道:“回二小姐,不过是些不听话的下人,送去管教。”
黎望舒目光落在麻袋上,那人挣扎得更厉害了,隐约能听见闷闷的哭声。她故作关切:“这丫头犯了什么错?怎的套着袋子?可别闷坏了。”
婆子不耐烦地摆手:“二小姐身子弱,这些腌臜事就别管了。”
黎望舒也不恼,只温声道:“嬷嬷们走得急,都出汗了。”她转头对霜降道,“去,给嬷嬷们递块帕子擦擦。”
青黛应声,从袖中取出两块素白帕子,恭敬地递过去。婆子们不好推拒,只得接过,草草擦了擦额头的汗。
帕子上浸了药,无色无味,却能让动作剧烈的人腹痛如绞。黎望舒见事情办好,瞧着时间差不多了,让青黛推着她往回走。
婆子们起初并未察觉异样,只想赶紧打发走这位病秧子小姐。可才出后园子,眼瞅着就到前院了,其中一人突然脸色一变,捂着肚子弯下腰。
“哎哟……这肚子……”
另一人也跟着脸色发青,额头渗出冷汗。两人脚步踉跄,手里的麻袋差点脱手。袋中的人似乎察觉到机会,猛地一挣,竟从婆子松开的指缝间滑了出去!
“站住!”婆子想追,可腹痛如刀绞,刚迈出两步就疼得直不起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麻袋滚到一旁的花丛里,拼命扭动。
黎望舒远远瞧着,唇角微扬。
恰在此时,前院传来一阵谈笑声——黎相正领着几位朝中大臣往后花园走,似是要赏景。婆子们大惊失色,顾不得腹痛,扑上去按住麻袋,连拖带拽地往假山后躲。
可那丫鬟岂肯束手就擒?她拼尽全力踢蹬,终于从麻袋里挣出半个身子,嘴里的布团也松了,当即尖声哭喊:“救命!救——”
婆子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可已经晚了。
黎相正与几位同僚谈笑风生,忽听假山后传来异响,似有人挣扎哭喊。他眉头一皱,沉声道:“何人在此喧哗?”
管家脸色微变,连忙上前:“老爷,许是野猫,奴才这就去驱赶。”
黎相不耐地看了他一眼,还未开口,假山后又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撞到了石头。
“不对,”锦衣卫都督秦既明说到道,“恐有刺客。”
众人神色一凛,黎相当即挥手,命家丁上前查看。
几个家丁冲进假山后,很快拖出两个面色惨白的婆子和一个衣衫凌乱、满脸泪痕的小丫鬟。丫鬟一见黎相,立刻扑倒在地,哭喊道:“相爷救命!她们要卖了奴婢!”
婆子们慌了神,语无伦次地辩解:“相爷明鉴!这丫头偷了东西,我们只是……”
“胡说!”丫鬟尖声打断,“她们要把我卖去暗娼馆!府里已经失踪了好几个姐妹了!”
场面一片混乱。秦既明静静的瞧着地上的几个婆子,头上布满汗珠,跪坐腹痛状。他垂眸间闻出微风中极淡的药香味,这味道除他几乎无人能闻出来。他嘴角毫不掩饰的微笑,接着拿出腰间的折扇,摇摇晃晃的告辞了。
秦既明一走,几位大臣面面相觑,其中一位轻咳一声,拱手道:“黎相,府中内务,我等不便多听,先行告辞。”
黎相脸色铁青,勉强维持风度送客。待众人一走,他勃然大怒,一脚踹翻最近的婆子:“混账东西!谁准你们在府里做这等勾当?!”
后院内厅
“混账!”黎相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盏都跳了起来,眼中怒火喷薄,“是谁?谁如此大胆,敢在相府做这等无法无天之事?!查!给我彻查!把那些倒座房管事,连同看守的婆子小厮,一个不落地给我捆来!”
震怒的咆哮响彻书房。管家连滚爬爬地领命而去。
此时,黎望舒正坐在自己院中的海棠树下,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清茶。她知道,柳姨娘这血腥的生意,捂不住了。往日里,她做了多少草菅人命的事情,如今是时候清算了。她不需要亲自递上账册,只需要在黎相心里埋下一根怀疑的刺,再轻轻拨动一下这根刺所指向的方向,那些管事婆子,可都是柳姨娘的心腹爪牙。愤怒的黎相,自然会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刀。
很快,后巷倒座房那几个管事婆子和小厮就被五花大绑地押到了书房外的院子里。哭嚎声、求饶声响成一片。黎相盛怒之下,亲自审问,手段雷霆。起初还有人嘴硬,但几板子下去,便有人熬不住,哭喊着招了。
“相爷饶命啊!是…是柳姨娘!是姨娘身边的宋嬷嬷指使的!说…说外面有贵人喜欢性子烈的丫头,让…让奴婢们去人市上挑些模样好、性子倔的买进来关几天,磨磨性子再…再转手卖出去能…能翻好几倍价钱那些…那些死了的,是性子太烈,或是…或是贵人玩坏了…不中用了……”
“银子!银子都孝敬给宋嬷嬷了!相爷明鉴啊!”
“宋嬷嬷说…说这都是姨娘的意思…姨娘最近…好像急需大笔银子……”
“宋嬷嬷?”黎相眼中寒光一闪,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柳氏最倚重的心腹!“把宋氏那个刁奴给我拖过来!”
宋嬷嬷被拖来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面对黎相的雷霆之怒和管事婆子们的指证,她心里虽害怕,但也知道柳姨娘的手段,有了底气壮着胆子涕泪横流地大喊冤枉,姨娘最近是手头紧,急需用钱,但绝无残害人命之心云云。
见两方各执一词,场面一度混乱。黎相气得浑身发抖,堂堂一国丞相竟在家里当起了判官。
“可叫柳姨娘来对峙!”这时,在后排一个从未开口的粗实婆子视死如归的看着黎相“相爷啊!奴婢的女儿才十四岁,就被柳姨娘发卖了!她才这么小……与小姐不过一般大啊!”
闻讯匆匆赶来的柳姨娘,正巧碰见此景破口大骂“你是哪里的贱婢?!竟敢在此胡说!”
那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婢胆敢胡说?若是相爷不信,便可一一去查,奴婢的女儿如今正在城西的暗香阁,那可是青楼!”
黎相随即大怒,指着柳姨娘怒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竟敢在相府行此等丧尽天良、令人发指的勾当!买卖人口,草菅人命!你…你把相府当成了什么地方?土匪窝吗?!今日,我黎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柳姨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得梨花带雨,发髻散乱,露出颈间尚未完全消退的金纹和抓挠的伤痕,更显凄惨狼狈:“老爷!老爷息怒啊!妾身冤枉!妾身…妾身是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都是底下那些刁奴欺上瞒下,打着妾身的名义胡作非为啊老爷!” 她膝行几步,抱住黎相的腿,抬起那张虽然憔悴却依旧带着几分风韵的脸,泪眼婆娑地看着黎相,声音哀婉欲绝,“老爷…您看看妾身,妾身这些日子身染恶疾,痛不欲生,神思恍惚,哪里还有精力管这些?定是那些刁奴见妾身病着,无法理事,才胆大包天,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污妾身的名声啊!老爷…求您看在妾身伺候您多年,又为黎家生养了臻川、婉墨的份上,明察秋毫啊!”
她一边哭诉,一边刻意将带着伤痕和隐约金纹的脖颈往黎相眼前凑,那凄楚可怜的模样,加上她口中恶疾缠身、神思恍惚的理由,竟让黎相的怒火稍稍滞了一滞。再看她颈间那些抓痕和金纹,确非作假,何况此事定不能传扬出去。
黎相脸上的暴怒之色稍缓,但眼神依旧冰冷如刀。他厌恶这些龌龊事,更厌恶被蒙蔽。柳姨娘管理后宅,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哼!刁奴作祟,你身为内院主事之人,也难辞其咎!管教不严,纵奴行凶,更是罪加一等!”黎相一脚甩开柳姨娘,厉声道,“来人!将柳氏禁足院中,无令不得出!杖毙宋氏及一干涉事刁奴!后巷倒座房即刻查封,相关人等,一律严查!”
宋嬷嬷绝望的哭嚎求饶声戛然而止,被如狼似虎的家丁拖了下去。其他涉事仆妇也吓得瘫软在地。柳姨娘瘫在地上,面如死灰,禁足令如同无形的枷锁,但至少…暂时保住了性命和地位。
静思苑,霜降匆匆进来,低声道:“小姐,老爷发了好大的火,柳姨娘被叫去问话了。”
黎望舒轻笑:“她不会认的。”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柳姨娘便梨花带雨地出来了,虽脸色苍白,却未见多少慌乱。
霜降不解:“小姐,她竟能脱身?”
黎望舒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她自然有她的法子。”柳姨娘的眼泪和狡辩,黎相的震怒与最后的轻拿轻放,都在她意料之中。
柳姨娘最擅长的,便是装柔弱、扮可怜,再搬出子女来软化黎相的心。
黎望舒看着天上的明月。捏死?太便宜了。她要让柳姨娘活着,活在被“金丝缠”折磨的恐惧里,活在被巨额债务压垮的边缘,活在她黎望舒编织的网中,惶惶不可终日。那些被买卖、被虐杀的下人的冤魂,那些沾血的银两,那些柳姨娘无法解释的巨额亏空……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淬了毒的钢针,被她牢牢捏在手中。
时机未到。这些罪证,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为送柳姨娘和她的帮凶们下地狱的催命符。
柳姨娘这条线的埋下只是开始。黎望舒知道,她需要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武器,一件能让她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拥有自保甚至反击能力的武器。那架破旧的轮椅,就是她选定的载体。
改造轮椅,需要能工巧匠,更需要绝对保密。她不能动用相府的资源,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凭借前世零碎的记忆她将目标锁定在京城西市一家颇有名气的木器行——匠心阁。
据说匠心阁的东家手艺精湛,尤其擅长制作精巧的机关器物,而且口风极严,收费不菲。更重要的是,黎望舒模糊记得,黎藏舟曾无意中提过一句,匠心阁背后似乎有些官面上的背景,等闲人不敢招惹。这正合她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