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书塾钟声悠然敲响,学子们三三两两结伴而出。黎婉墨被一众世家子弟簇拥着,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她今日特意穿了新裁的橘棠色罗裙,发间一支金丝蝴蝶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沈哥哥,下个月的秋猎,咱们比一比谁猎的兔子多,好不好?”她仰着脸,眼中满是期待。
沈珉瑄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人群,落在前方那道瘦弱的身影上。黎望舒坐在轮椅上,青黛推着她缓缓前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肩头,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她微微侧首,目光落在路旁的水池里,几尾锦鲤悠然游弋,仿佛世间纷扰与她无关。
沈珉瑄心底莫名爬出一道声音,若是她能骑马……会是什么模样?
“沈哥哥!”黎婉墨见他出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咬紧了唇。她猛地拽住沈珉瑄的袖子,声音刻意拔高:“看来沈哥哥是想和姐姐一起赛马了?可惜啊——”她拖长了音调,目光挑衅地看向黎望舒的背影,“姐姐身体不便,不能去呢!”
“身体不便,不能去”几个字咬得极重,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一名蓝衣公子嗤笑一声:"怎么了,难不成我们还要体贴她避开聊?"
黎婉墨捂唇轻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沈珉瑄回过神来,见众人目光各异,立刻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轻声道:“婉墨,别闹。”他抬手替她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宠溺,“秋猎时,我们自当众人一起。”
黎望舒听到了身后的笑声,却连头都没回。青黛气得手指发颤,握紧了轮椅的扶手,低声道:“小姐,他们太过分了!”
“青黛,”黎望舒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你想不想去一次秋猎?”
青黛一愣:“小姐?”
以往,小姐从不参与这类活动,今日怎么……
黎望舒望着池中游鱼,唇角微扬:“下个月,咱们也去秋猎,见见大庆的大好河山。”
今日是每月一次的家宴,黎望舒破天荒地出席了。
当青黛推着她踏入膳厅时,原本热闹的席间骤然一静。黎父坐在主位,右手边是柳姨娘,对面是黎婉墨,左手边则是黎家长子黎臻川,十六岁的少年郎,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几分柳氏的影子。
黎婉墨最先反应过来,笑容甜美却暗含讥讽:“今日是什么风,竟把姐姐也吹来了?姐姐身体可还好?没有再吐血了吧?”
臻川一听到吐血二字就嫌弃得皱眉,手中的茶杯重重一放:“说什么呢!这是吃饭的时候。”
柳姨娘见状,立刻柔声打圆场,前些日子被禁足,好不容易哄好了黎相,当然要再好好表示表示,她的贤良淑德治家有方。“好孩子,难得你来一趟,快进来。”她起身,亲自为黎望舒拉开椅子,一副慈母模样,“有些时日不见,瞧着气色也好了不少呢。”
黎父满意柳姨娘的改变,抬眼打量黎望舒,见她面色虽苍白,但精神尚可,便点了点头:“嗯,身体不好就得多转转,现在看起来倒是精神不少。”
仆人上前添了碗筷,席间顿感气氛微妙。黎父照例询问臻川的功课,见他支支吾吾,柳姨娘下意识在一旁帮腔。黎父不耐:“我是问他,不是问你。如此简单的问题他都回答不上来,若是不成器,以后怎么堪大任?”
黎臻川先是紧张,调整好状态后又恭敬应答。见状柳姨娘松了口气,转而殷勤地给众人夹菜。轮到黎望舒时,她刻意挑了一筷子辣子鸡,笑容温柔:“望舒,多吃些,你看看你多瘦,来补补身子。”
黎望舒抬眸,与她四目相对,忽而轻笑:“多谢母亲。是女儿时常不来一同吃饭,母亲不知道女儿饮食因病清淡。”她将辣子鸡拨到一旁,语气无辜,“还劳烦母亲再为我添些清淡的菜食。”
柳姨娘笑容一僵。
既然你要演贤妻良母,那我就让你演个够。
整个席间,柳姨娘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次次为黎望舒添菜、递茶,忙得额头沁汗。黎望舒慢条斯理地吃着,偶尔抬眸,便能看见柳姨娘强撑的笑脸下掩藏的恼恨,这丫头是不是故意在整我?
饭后,众人正欲散去,管家匆匆进来,双手捧着一封烫金请帖:“老爷,宫里云阳公主送来的帖子,邀请小姐下月一同前往秋猎。”
黎婉墨眼睛一亮,立刻跑来:“云阳公主真是的,我不是每一年都去的嘛,这次怎么还如此重视,下了请帖?”
柳姨娘也笑逐颜开:“那说明公主与你关系好呀!”
黎父展开请帖,目光一顿,狐疑地看向黎望舒:“邀请的是……望舒。”
“什么?!”黎婉墨猛地看着黎父,不可置信地拿过请帖,“是不是写错了?”
烫金的纸笺上,清清楚楚写着“黎家二小姐黎望舒”。
黎婉墨手指发抖,尖声道:“姐姐何时与公主相识的?我怎么不知道?”
黎望舒也转动着轮椅过来,语气平淡解释:“前日在街上偶遇公主马匹受惊,我恰巧在场,公主便邀了我。”她特意没有说出还有锦衣卫都督秦既明在场。
黎婉墨脸色煞白,难以接受一把将请帖扔给管家,转身冲出了膳厅,其他人也先后告退。
黎父若有所思地打量黎望舒,半晌,亲自将请帖递到她手中:“既然公主亲近你,那就好好准备,别丢了黎家的脸。”
“是,父亲。”
待黎望舒离开后,黎父摸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这个女儿,似乎并非一无是处……
黎婉墨的闺房内,瓷器碎裂的声音接连不断。
“凭什么!那个病秧子凭什么!”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将妆台上的胭脂水粉统统扫落在地。
柳姨娘推门而入,见状皱眉:“闹什么?让下人听见像什么话!”
黎婉墨扑进她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娘!云阳公主明明是我的好友,怎么会邀请那个贱人!”
柳姨娘轻拍她的背,眼中寒光闪烁:“急什么?她想去就她去,秋猎场上,意外多的是……”
与此同时,锦衣卫指挥司使诏狱深处,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焦肉的气味。
秦既明斜倚在太师椅上,玄色飞鱼服的衣摆垂落地面,指尖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盏青瓷茶盏。对面刑架上奄奄一息的男子不断传来哀嚎,他却恍若未觉。
“这位公子,”一旁的缇骑掂了掂手中烧红的火钳,咧嘴一笑,“这里是诏狱,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要是再逞强,可就不是皮肉之苦这么简单了。”
火钳逼近,灼热的气浪烫得犯人瞳孔骤缩。他身上早已没有一块好肉,鞭痕交错,十指指甲被生生拔去,此刻听到威胁,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你……你们敢杀我……上面不会放过你们的!”
“上面?”秦既明终于抬眸对他对视,眼底寒光乍现,“说来听听,本座倒要看看,是多大的官。”
犯人的身体早已坚持不住了却仍旧咬紧牙关,唇边溢出血丝。
秦既明轻嗤一声,不见棺材不落泪,食指微抬示意动手。
“啊——!”
火钳烙上胸膛的瞬间,惨叫声撕心裂肺。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犯人眼球暴凸,终于崩溃大喊:“四皇子!是四殿下让我做的!”
秦既明抬手让手下给犯人松绑,“当啷”一声那人直接趴倒在地。
他缓缓起身,玄色大氅在火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踱步至犯人面前,靴尖抬起对方下巴:“四皇子?”
犯人涕泪横流,哆嗦着点头:“殿下说……说锦衣卫与太子勾结,必须斩断太子的羽翼……那日公主的马,是被喂了烈阳散……”
秦既明眸色骤冷。
果然如此。
四皇子早有争夺太子之位的野心,又阴狠心胸狭隘,眼见皇帝日渐倚重太子,便处处针对东宫势力。锦衣卫直属天子,但因常辅佐太子理政,便被四皇子视为眼中钉。此前构陷、刺杀层出不穷,如今竟也利用云阳公主下手。
那日长街之上,他想起女子的脸,若非她当机立断射出毒,若非自己及时拉住马匹……伤害到的会不止一个孩子。
他指节蓦地攥紧,食指上的扳指在火光下泛着猩红的光。
“都督,此人如何处置?”缇骑低声请示。
秦既明扫了一眼昏死的犯人,语气淡漠:“拖去喂狗。”
转身时,他指尖抚过腰间绣春刀。四皇子,实在是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
皇家猎场,旌旗猎猎。
黎望舒披着一件雪狐毛领的披风,安静地坐在轮椅上,青黛推着她穿过喧闹的人群。黎相早已被一众官员围住寒暄,黎婉墨则如蝴蝶般穿梭在世家子弟之间,笑声清脆。黎臻川一下马车便去找了同窗好友,独留她一人,无人问津。
“瞧,那不是黎家的病秧子吗?”远处,蓝衣公子齐韵指着她嗤笑,“秋猎推着轮椅都要来,真是从古至今第一桩啊。”
"齐韵,你少说两句。"沈珉瑄皱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黎望舒身上。她今日穿了一袭月白色骑装,虽坐在轮椅上,却自有一股清冷孤傲的气度,与周遭的浮华格格不入。
黎婉墨见状,挽住沈珉瑄的手臂,娇声道:“沈哥哥,待会儿我们比赛,看谁猎的鹿多!”
沈珉瑄收回视线,勉强一笑:“好。”
黎望舒对周围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只淡淡吩咐青黛:“推我去营地休息。”
她此行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凑热闹。
“望舒!”
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云阳公主策马飞奔而至,手中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她利落地翻身下马,红扑扑的脸蛋上满是兴奋:“你何时到的?怎么不来找我?”
众人见公主驾到,纷纷行礼:“公主殿下。”
云阳公主大手一挥:“免礼!”随即亲热地拉住黎望舒的手,“走,去我的帐子歇着!这儿风大,仔细着凉。”
在场众人无不愕然。沈将军家的嫡女沈瑾书掩唇轻笑,故意对黎婉墨道:“公主不是向来与你交好吗?怎么今日不唤你一同前去?”
黎婉墨脸色一僵,强撑着笑道:“那是因为我身强体壮,不需要特别照顾。”
沈瑾书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周围几个贵女忍不住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