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一片布满碎石的干涸河床,颠簸得格外厉害。顾青岚闭目靠在车壁上,怀中斗篷包裹里的沉瞳终于安静下来,连那点幽绿光芒都收敛得极淡,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沉的调息。那丝丝缕缕的温润气息却比往日更加清晰地流淌入她的四肢百骸,额间那点青痕的轮廓在气息流转间,似乎也比之前更清晰了一瞬。
慕凡骑在马上,落后马车半个身位,嘴里叼着一根随手拔来的枯草茎,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荒凉的河滩,实则眼角余光始终锁着那辆青幔马车。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温润的羊脂玉兔坠子。
就在这时,那玉兔坠子极其轻微地、毫无征兆地颤动了一下,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温热感透入指尖。
慕凡咀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他极其自然地抬手,仿佛只是被风沙迷了眼,用指节揉了揉眉心。宽大的袖袍垂落,恰好遮住了他摊开的掌心。
一点极其细微的、如同星屑般的青色光点,悄无声息地从玉兔坠子中逸出,落在他掌心。光点迅速拉长、扭曲、凝聚,最终化作一缕极其淡薄的、带着墨香与星辰气息的青烟。那青烟并非飘散,而是在他掌心上方尺许之处,凝成一行细小却无比清晰的字迹:
「三日前,沉瞳擅离玄武殿,强闯掌经阁禁地,翻阅’诸天寰宇志’残卷时被天界太子元烨撞见,遭其神力余波所伤,后其逃跑途中又被掌刑天将的裂魂斩劈到。现玄武殿已闭,沉瞳生死下落不明,天界暗令追索,秘而不宣。事极反常,务必看牢!吾正寻访芸瑟阁主及当日值守仙官,有眉目再传讯。司命。」
青烟凝成的字迹只维持了短短两息,便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去,瞬间消散无踪,连一丝气息都未曾留下。
慕凡的瞳孔在青烟消散的刹那,猛地收缩如针!叼在嘴角的枯草茎无声地滑落。强闯掌经阁?伤了太子元烨?这老乌龟疯了不成?!掌经阁是芸瑟那女人的地盘,规矩森严得连天帝去都要提前通报,里面那些尘封的古老卷宗更是牵涉天界秘辛无数。沉瞳这万年老宅龟,最是恪守天规,怎会突然发疯去闯那种地方?还偏偏“恰巧”伤了太子?这巧合,巧得让人脊背发凉!
一股寒意顺着慕凡的脊椎悄然爬升。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锐利如电,穿透马车的青布帘子,精准地落在那团被顾青岚紧紧抱在怀里的斗篷包裹上。那里面,是刚刚被天界定性为“危险通缉犯”的上古神兽坐骑!
斗篷包裹似乎感应到了那束带着审视与冰冷探究的目光,极其细微地瑟缩了一下。包裹缝隙里露出的那点墨绿龟壳边缘,原本沉凝内敛的幽光,极其不自然地闪烁跳跃了一瞬,如同受惊的心跳。紧接着,那光芒迅速收敛、黯淡,仿佛一只受惊的蚌,死死合拢了外壳,连一丝气息都吝于泄露。整个包裹陷入一种近乎死寂的、极力隐藏的沉默。
慕凡的眼神沉了下来,如同幽潭深水,方才那一闪而过的震惊和寒意被迅速压下,重新覆上一层惯有的、玩世不恭的慵懒面纱。他咂了咂嘴,仿佛只是回味了一下枯草茎的寡淡味道,随即扯开嗓子,用那种特有的、带着点欠揍的腔调朝着马车喊道:
“哎哟喂,小青岚!这破路颠得本仙君骨头都要散架了!我说,你那宝贝‘石头’没给颠碎了吧?要是碎了可得提前说,趁早找个风水宝地埋了,省得抱着块破瓦片赶路!”
车厢内,顾青岚缓缓睁开眼。她自然也感觉到了怀中沉瞳那瞬间的僵硬和光芒的异常收敛,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慕凡那聒噪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刻意的夸张。
她低头,指尖隔着斗篷布料,轻轻点了点那坚硬冰冷的龟壳。没有回应慕凡,只是用一种平静无波的语气,对着怀中的包裹低语:“别管他,安分点。”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斗篷里,一片死寂。沉瞳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哼。」过了足有十几息,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虽然乌龟并没有鼻子)和十足别扭的嗡鸣声,才闷闷地在顾青岚脑海中响起,充满了外强中干的虚张声势。「……要你管!颠死那多嘴的兔精才好!」
顾青岚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再理会。她抬起头,目光投向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飞掠而过的、千篇一律的枯黄景象,指尖却无意识地收拢,将怀里的斗篷包裹抱得更紧了些。
慕凡看着那纹丝不动的车帘,眼底的慵懒之下,锐利如鹰隼的审视光芒一闪而逝。他慢悠悠地从腰间另一个锦囊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雕着繁复云纹的玉烟斗。这烟斗精巧玲珑,一看就不是凡物。他指尖在烟锅处轻轻一捻,一小撮不知名的、闪烁着细碎金芒的烟丝便凭空出现,被他熟练地填了进去。
“啪!”
一声清脆的响指,一簇幽蓝色的小火苗在他指尖跳跃,点燃了烟丝。
一缕淡青色、带着奇异冷冽草木清香的烟雾袅袅升起,在凛冽的北风中顽强地凝聚不散,缭绕在他俊美的脸庞周围。他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在寒风中拉长、扭曲,模糊了他此刻深不可测的眼神。
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驱马,又靠近了顾青岚的马车几分。那缭绕在他唇边的青烟,仿佛有了灵性,其中极其细微的一缕,如同最柔韧的青色丝线,悄然脱离主体,无声无息地穿透了那层青布车帘的缝隙。它像一条寻觅目标的灵蛇,在昏暗的车厢内蜿蜒游动,精准地朝着车厢角落里那团沉默的斗篷包裹探去。
青烟丝线无声无息地没入包裹的褶皱深处,就在触及那墨绿色龟壳的刹那,包裹表面极其微弱地泛出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的涟漪,一闪即逝,随即彻底隐没不见,仿佛从未发生过。连包裹里那点原本就黯淡的幽绿光芒,都没有丝毫波动。
慕凡的目光透过缭绕的青烟,牢牢锁定了车厢角落里那团沉默的斗篷包裹,仿佛穿透了布料,直视着里面那个被标记的存在。他叼着玉烟斗,又慢悠悠地吸了一口。
麻烦,真正的大麻烦,已经黏上来了。而小青岚,似乎正抱着这个麻烦,浑然不觉。慕凡叼着玉烟斗,烟雾后的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他抬头望了望依旧阴霾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北方荒原那粗粝而自由的空气,对着前方顾凛那沉默而挺拔的背影,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
“将军——!这天看着像是要下雪啊!咱们是不是找个地方提前扎营?总不能让小青岚冻着不是?”
顾凛闻声,勒住战马,回头望了一眼灰沉沉的天际线,又看了看女儿乘坐的马车,沉默地点了点头。旷野的风卷起他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如同即将展开的旗帜。
“就地扎营!动作快!”顾凛沉声下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传入每个亲兵耳中。
队伍很快在一处背风的、半环形的土坡后停下。亲兵们训练有素地卸车、栓马、清理地面、点燃篝火。几堆橘红色的火焰在昏暗中跳跃起来,驱散了风中的寒意,也映亮了土坡嶙峋的轮廓和士兵们沉默而忙碌的身影。顾青岚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斗篷包裹下了马车,寒风立刻裹挟着沙砾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将包裹往怀里紧了紧,走向一处离主篝火稍远、靠着土坡背风面的角落。
她席地而坐,将包裹放在并拢的膝上。火光跳跃,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营地很快被一种带着疲惫的、锅碗碰撞的细碎声响和低语填满,这片小小的角落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隔绝了大部分喧嚣。
顾青岚垂眸,看着膝上的包裹。斗篷的褶皱缝隙里,那点墨绿色的龟壳依旧沉寂,幽绿的光芒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她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拂开包裹的一角,露出沉瞳紧闭着双眼、显得格外脆弱的小脑袋。冰冷的夜风吹过它覆盖着细鳞的皮肤,那小小的头颅似乎极其细微地瑟缩了一下。
“你的伤,”顾青岚的声音在篝火的噼啪声和风声的间隙里响起,清冷,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关切或试探,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是怎么来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包裹的布料,直接传入沉瞳的意识深处。
包裹里,那片死寂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沉瞳的小脑袋猛地动了一下,绿豆般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那眼神里充满了惊愕、警惕,还有一丝被触及逆鳞般的愠怒。
「放肆!」尖利而虚弱的嗡鸣声立刻在顾青岚脑中炸开,带着色厉内荏的意味,「区区人族,也敢过问吾之事?!吾的伤……哼,不过是些许宵小之徒的偷袭所致!待吾恢复神力,定要将他们碾为齑粉!」它的声音虽然依旧倨傲,却明显透着一股强撑的疲惫和无法掩饰的虚弱。
顾青岚不为所动,目光平静地落在它龟壳上那几道狰狞的裂痕上。在篝火的映照下,那些裂痕显得更加深刻,边缘甚至带着一种焦灼般的暗色,绝非普通兵器所伤。她伸出食指,指尖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轻轻点在其中一道最深的裂痕边缘。
指尖触及龟壳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痛苦与灼热的震颤感猛地传递过来!同时,沉瞳在她脑中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短促的抽气声!
「住手!」沉瞳的声音因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不准碰!不准碰吾的壳!」
顾青岚收回了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股灼痛和龟壳传递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痛苦悸动。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直视着沉瞳那双因痛苦和愤怒而紧缩的绿豆眼,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能伤到你的’宵小之徒’,应该不多。”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沉瞳强撑的防御。它的小脑袋猛地向后一缩,似乎想重新躲回斗篷深处,动作却因虚弱而显得迟缓笨拙。那双绿豆眼里,愤怒和倨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捕捉的惊惶。
「……你懂什么?」沉瞳的声音低了下去,嗡鸣声中带着一种沙哑的、近乎自嘲的意味,「这九天十地……藏污纳垢……远比你想的……要深得多……」它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顾青岚看着它龟壳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裂痕,又感受着指尖残留的灼痛感,沉默不语。司命传讯中——“强闯掌经阁”、“伤了太子元烨”——与眼前这只虚弱得几乎无法自保、龟壳布满裂痕、说话都透着痛苦的小龟,形成了极其荒诞而诡异的对比。这绝不像是一场蓄意的攻击或逃亡,倒更像是……遭遇一场惨烈背叛后的狼狈求生。是的,顾青岚听到了司命的传讯,准确的说自从遇见这只小龟后,她的五感就变的日益敏锐,方圆十里内的所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和耳朵。
「…吾只是想……找到答案……」沉瞳的声音如同呓语,极其微弱地在她脑中响起,带着一种深沉的迷茫和痛苦,「……一个被遗忘的……被埋葬的……答案……但有人……不想让真相现世……」
话音未落,它的声音戛然而止,绿豆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头颅无力地垂落在斗篷的褶皱里,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再次陷入了深沉的、自我保护的昏睡之中。龟壳上的幽绿光芒也随之彻底隐没,仿佛一块真正的、冰冷的石头。
顾青岚看着膝上再次陷入死寂的包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篝火的光芒在她眼中跳跃,映着那片沉寂的墨绿龟壳,也映着她眉心处,在那股温润气息彻底断绝后,极其短暂地、若隐若现地浮现了一瞬的青色印记轮廓,随即又隐没于光洁的皮肤之下。
她将斗篷重新盖好,将那点墨绿和所有的秘密都仔细地包裹起来,抱回怀中。夜风呜咽着掠过土坡,卷起地上的沙砾,打着旋儿扑向篝火,火光摇曳不定。
不远处的另一堆篝火旁,慕凡斜倚在自己的行囊上,嘴里叼着那根莹白玉烟斗,青烟袅袅升起,看似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火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顾青岚那个安静的角落,以及她怀中那个被层层包裹的“麻烦”。当沉瞳最后那句微弱如呓语的话音消散在风中时,慕凡拨弄火堆的树枝,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