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期待与不安的氛围。公司上下,从前台到后勤,都在以各自的方式翘首以盼。终于,在无数次茶水间的窃窃私语和洗手间的捕风捉影之后,钟翎入职的那一天到来了。
然而,这位新任的钟副总,从一开始就不按套路出牌。没有盛大的欢迎仪式,没有全员大会上的隆重介绍,甚至连部门内部的见面会都省了。只有子公司的一把手常总,云淡风轻地通知了几个核心部门的负责人,让他们在上午十点,去他的办公室和新领导打个招呼,认识一下。
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登场方式,反而更添了一层神秘色彩。
研发部里,一众单身或已婚的男性工程师们,八卦的热情并不逊色于传说中的村口大妈。他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刚刚被召唤走的总监老吴身上。几分钟后,老吴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表情,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地吐出两个字:
“美女。”
这两个字仿佛一颗深水炸弹,立刻在研发部的小池塘里掀起轩然大波。已婚的男同事们捶胸顿足,扼腕叹息自己过早地退出了“驸马”的竞争赛道;未婚的则一边故作深沉地说“这种女人一般人hold不住,别瞎想了”,一边脸上又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梦幻般的笑容。老吴假装严肃地呵斥了两句“都想什么屁吃呢!好好干活!”,但他自己眼角的笑意却出卖了他。
文彦不想参与这场充满癞蛤蟆味的讨论。他只觉得办公室里原本因中央空调而略显沉闷的空气,此刻又混杂进了几分油腻和酸腐的气味,让人有些作呕。他找了个“去样品室核对物料”的由头,逃离了那个小小的舆论中心。
样品室在走廊尽头,这里的日光灯管似乎总比别处暗上两分,空气里漂浮着金属、塑料和尘埃混合的冰冷气息。文彦熟门熟路地来到D区货架前,蹲下身子,开始翻找一个新型号的样品。他一边核对标签,一边忍不住低声嘟囔:“奇怪,前天刚收拾好放在这里的,又被哪个马大哈给弄乱了……”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传入耳中。
他下意识地用余光一瞥,只见货架斜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那人套着一件崭新的、浆洗得笔挺的实验服,身形高挑。文彦猜想,大概是业务部或者哪个部门新来的女同事,便没有特别在意,嘴里依旧念叨着型号,继续在杂乱的样品盒里翻找。
“是这个吗?”
一个清冽的、不带什么感情色彩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文彦的搜寻。他猛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声音的主人不知何时已经将他苦苦寻找的那个样品盒找了出来,就放在她身侧的货架边缘。
他赶紧起身挪了两步过去拿,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那是一张任谁看都觉得称得上好看的脸,眉眼清秀,鼻梁高挺,但不苟言笑的表情下,再漂亮的唇形都显得很是冷淡。等他检查完样品型号无误,想说声“谢谢”时,对方已经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那件宽大的实验服下,露出了一小截笔挺的白衬衫领子、水洗蓝的牛仔裤裤脚,以及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
这副装扮,让文彦对那张只匆匆看了一眼的脸,多了一点“青春洋溢的实习生”的印象。
然而第二天,这个印象就被击得粉碎。
当老吴带着一位身穿职业套装的女性走进研发办公室时,文彦感觉自己的大脑宕机了半秒。是同一个人,同样一张脸,但当衬衫牛仔裤换成了剪裁利落的西装,当随意的素颜换成了精致干练的淡妆,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老吴郑重地介绍:“这位是新来的钟副总,钟翎。以后会主要负责我们产品线的战略规划。”
办公室里那些平日里口花花的男人们,此刻像是集体被施了哑咒,鸦雀无声。这样的寂静,让文彦不得不努力地憋住了一个想咽口水的冲动——别误会,他不是被美色所迷,他只是单纯的震惊。
钟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她说了几句“大家好,以后请各位多多指教”之类的场面话,声音平静,眼神扫过全场,却未在任何一张被惊艳到的脸上多停留哪怕一秒。她的目光里没有傲慢,也没有亲和,只是一种纯粹的、公事公办的平静。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文彦。
在这个公司里,他不过是个入职不久的新人,和钟翎这种级别的“太女”能有的交集,大概就像一粒石子掉进太平洋的动静那样小。回想到小卓所谓的“买股”,文彦真是忍不住发笑。如果这个股是要花真金白银买的,那她现在应该已经赔得底裤都不剩了。
当文彦把他的“太平洋石子论”转述给小卓听时,对方正在茶水间全神贯注地给自己的拿铁拉花。等她小心翼翼地拉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后,她才终于松了口气,端起杯子,故作高深地对文彦说:“等着瞧。这个完美的爱心预示着,姐的爱神雷达,这次又准了。”
文彦觉得,小卓的雷达可能不是爱神,而是衰神。
当天晚上,他刚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就被老吴一把喊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押”上了老吴那辆宝马的后座。一旁,已经拘谨地坐着的小卓,正悄悄地对他比了一个“割喉”的手势,这让文彦更加一头雾水。
还是贴心的老吴在路上为他解了惑。今晚这个饭局非同小可,本公司几个总监以及兄弟子公司的老总都在,共同招待几位前来观摩考察的大客户。而他文彦,作为本部门乃至本公司的“门面担当”,被常总特意点名邀请出席。
“门面担当”文彦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精心打包、即将送上餐桌的鸭子。
等进了金碧辉煌的包间,文彦才算彻底明白他为什么会被“特邀”了。包间首座,被一众中年男人众星捧月般围着的,是一位气质干练的女领导。看这阵仗,她在客户公司的级别肯定不低。
要不是这位女领导看上去目光清正、十分正直,文彦真想把面前的茶水泼在老吴他们脸上,然后拔腿就跑。
既有本身酒量就不行的原因,更有对自己“人身安全”的深层考量,尽管身旁的老吴疯狂地用眼神给他施压,文彦也坚持滴酒不沾,只用“酒精过敏”这个万金油借口来抵挡一波又一波的敬酒。
所幸,文彦这次看人没有错。那位女领导不但没有任何出格的语言和行为,甚至在有人想对他强行灌酒时,还微笑着出言制止了,其品格比在座绝大多数油腻的男人要高洁得多。饭局中,因为文彦对产品细节和行业技术都跟进得不错,女领导随口问的几个问题,他都能对答如流。于是,这顿饭的画风突然变得正经起来,问题越问越深入,以至于其他人也不得不收起劝酒的心思,被迫加入这场“一边喝酒一边进行科研答疑”的奇特氛围中。
酒席将散,文彦扶起已经有些站不稳的老吴,那位女领导还体贴地让人帮忙搭把手,并笑着对老吴夸奖文彦:“吴总,本来还以为你们这小伙子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专业这么过硬。你们这是招了个中看又中用的年轻人啊。”
一听这话,原本还醉眼惺忪的老吴顿时站直了身子,骄傲地拍了拍文彦的肩膀,大着舌头说:“您真是慧眼识珠!当然,把文彦招进公司的我,也是慧眼识珠!”
宾主尽欢。只有绞尽脑汁回答问题、连菜都没吃饱的文彦,感觉身心俱疲。
从那晚开始,文彦的“应酬”就像被引爆了一样,呈几何级数增长。虽然随之而来的是常总和老吴都对他更为亲近,有时供应商、客户送来的小礼物也会捎带他一份,但文彦依然苦不堪言。
事实上,有女领导的饭局反而是最轻松的。她们大多不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不会随便搞潜规则,饭局上的尴尬和油腻也会少很多。但男性主导的饭局才是常态,那些男领导和客户们,总爱用一种审视的、带着调侃的语气称呼他“小白脸”,他还必须保持微笑,用阴阳怪气的自嘲来回应:“没办法,现在单身男性竞争也激烈,只能走走颜值赛道,搞点旁门左道了。”
那种乌烟瘴气的氛围和充满二手烟味的包厢,总是让文彦想立刻逃离。他宁愿被当成吉祥物,被女领导们用纯欣赏的目光“物化”,也不想在烟雾缭绕中被狠狠地“雾化”。对他而言,那些能在饭局上不劝酒、不抽烟的女性客户,简直就是降临凡间、拯救他于水火的天使姐姐。
而钟翎,是天使中的天使。
或者说,有她在的饭局,很难称之为“应酬”。那是一种近乎商务会谈的、高效而体面的存在。就算是再大的甲方,似乎也会给足她面子。这是文彦第一次在饭局上遇到钟翎时,就敏锐发现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