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市

    七月初七黄昏

    封义看向镜子。

    镜中的身影是拱背勾腰的,眼神更不住地朝四周乱瞟着,活脱脱便是只因过于害怕被发现,而绷紧的兽。

    拧巴姿态更将一身珍品丝罗,挤得同件麻布衫一样褶皱。

    身影的头垂下了,整个人直想趴回地上……自从他在封府门槛上跌过一跤,那白姑娘朝他俯下身后,封义便总觉得好似趴在地上,本就是他该有的位置。

    靠施舍活着的狗,仰起头来摇尾巴,许就能祈求到更多的怜悯,不是么?

    可正当封义想这么做时,夕阳的残辉透过窗缝映出他折腾过的满地狼籍——

    被撕扯成各种形状的破烂绷带。

    在套上这身与长兄封仁一般无二的衣服前,封义无疑狠狠同自己打了一架,他甚至试过啃自己的指头,可惜那股腥臭,只会愈发噬骨地加剧他渴望白姑娘的味道。

    一口,再尝一口就好了。

    何况同长兄一模一样的衣服,不能染着地上的脏污。

    封义记起,长兄每每见他衣冠不整时,是如何帮他打理的,他一点一点学着开始捋平衣上的每个褶皱……

    突然:“阿义,歇着么?”

    封义骤然重新绷紧,他发觉他太过专注于打理所有的褶皱,一向灵敏的五感竟连封仁的到来都没察觉。

    封义慌慌张张答出个“歇了……”,随后却不晓得该找什么理由,阻止封仁进屋。

    好在长兄似乎只是在赴白姑娘之约前,来叮嘱他一句:“阿兄夜里恐回来得晚,睡前换药时可莫要胡闹。”

    莫要胡闹?

    封义盯着地面,如果他已经胡闹过了,该怎么办呢?

    封义惯会像个犯错的小孩一般蜷起来。

    可这一次他在蜷起来前,把头望向封仁的方向,看着隔门映出长兄的背影,他学着那模样把自己的脊背伸展开,挺立直了。

    再瞥向镜面——

    像的!是像的!

    封仁狂喜着咧开嘴角,露出犬牙……他差点就想一头撞于镜上,他怎么能用自己这狰狞的面容玷污长兄?

    偏偏抵到最近处时,他的眼睛与镜上那双玄眸一对,吓得又朝后一缩……长兄的眼睛!?

    等等,对!对!

    封义记起来了。

    他这双眼睛再多余,也跟长兄一模一样,是没有一丝杂质能吞掉一切的黑。

    于是封义终于在袖中掏出,他从长兄房间那些没选中的面具里,偷得一副——

    没人会做一只狗的面具,所以封义戴上了狼……

    ……

    另一边厢。

    白芙蓉才不戴封仁给的狐狸面具,她瞧着她从没看顺过眼的书壹,好不单纯地笑着:“小妹瞧这面具,实与书壹大哥相配。”

    她伸手拿起面具,一点点接近书壹的脸……

    “什么小妹大哥?我哪里与你这样亲近?”书壹叫喊着后退。

    但白芙蓉巧笑倩兮,又对一旁的卫壹道:“卫壹大哥,长公子是不是说过,你二人都得听小妹吩咐来着?”

    白芙蓉看着书壹,被卫壹扣住四肢动弹不得,在把狐狸面具彻底按上去的那一刻,笑意终于达至眼底。

    一双凤眸挑出畅快的弧度。

    谁说封仁拿狐狸讥讽,她白芙蓉就要受着了?

    白芙蓉转头又让卫壹吩咐手下,再给她买了一批挑。

    最后,挑出一只纯粹的素色面具。

    白芙蓉是说过,她不喜欢披麻戴孝又和自己名字犯忌讳的素白,可今日她非得叫封仁瞧瞧 。

    她白芙蓉可以是艳压群芳的国色,也可以是心机百转的狐狸,然恰如名讳般,做一朵清清白白不可亵玩的出水芙蓉,照样能拿下这该死的老铁树!

    主动出击够多,也是时候稍缓攻势,换一出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了。

    很快,封仁发觉白芙蓉对他冷了下来。

    或者说,是她前两三日对他过分热情,热情到肉眼可见的虚假,可现下,她连重逢时拿着金簪便冲他颈上刺,那股勃勃杀意都没了。

    一双琉璃眸,半分余光没有分予封仁,朱唇合上更一个字都没有说。

    于是伴着下车,步入琳琅的乞巧市,封仁自然也找回分寸,将目光移开——

    夕日尚未燃尽,四周却已灯火通明。

    来往人群络绎不绝,从金玉巧物到竹骨彩灯到瓜果时鲜,各色各样叫卖的商贩铺满街道。

    前生乱世开启后,封仁再没见过这般热闹的市集。

    封仁但凡想起人群,不断浮现出的是,乱世中每一张不得安宁的脸,狰狞恐惧……而封仁战马的铁蹄一下一下踩在那些脸上,塌碎一个个滚落的头颅。

    身上的伤势仿若于霎时间沉重,扯得他步履亦凝滞一刹,借着这一刹,封仁又环视了市集一圈。

    热闹祥和太平的人间烟火,封仁明白自己必须去护住,玄眸再扫过白芙蓉时……她与他隔开的几步距离,许正是他二人合作最好的距离。

    他封仁的公心,本不当为私情而分。

    ……可恶的老铁树。

    白芙蓉发觉,封仁目光彻底从她身上移开时,不由暗咒了句。

    她如此冰火两重天地对他,他也能忍住半句不问?

    白芙蓉简直真要怀疑起自己的魅力。

    乃至考虑有无可能让柳太后和封仁互相残杀,最好两死无生,如此她白芙蓉再金蝉脱壳,去找个熟悉的乱世郎君钓钓。

    可惜当白芙蓉发觉自己身侧,出现一位前辈子太眼熟的刺客老面孔时......

    她将身形一转同封仁一叠,就瞥见,老刺客欲从袖中掏出武器的手,兀地止住。

    柳太后还真是一如前世,蛇蝎之心从来只对向同为女流的她,并不冲向那些真正夺她儿子性命、皇位的男人

    白芙蓉只得自己借着这拖延刺客的时机,散散火气。

    她一边按着封仁面具的图样,唤了声“仙鹤公子”,一边直接握上封仁伤可见骨的手。

    倏忽间。

    大抵痛感,封仁玄眸的落点被拽回到白芙蓉身上,还有他那几个随从或疑惑、或提防的表情。

    她问:“你痛么?”

    他答:“某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面具遮覆,封仁玄眸惯常无波,白芙蓉很难判断出他当下所思,但封仁没抽手,白芙蓉便握得更使劲了些。

    “妾就想让你痛,容许这样,你这位高高在上的仙鹤公子,也能晓得半分妾的感受。”

    这下哪怕他二人仍双双隔着面具,白芙蓉都能发觉封仁的眉头往中蹙了。

    但封仁仍旧没有抽手,另一只手倒拦住了他那些想动作的下属 :“某还是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莫非这郎君软硬不吃,偏吃个痛不成?

    白芙蓉见封仁表现,索性不扭捏,把火一并发了出来。

    “仙鹤郎君,如果你对妾当真全无心意,请婚便罢,何故屡次三番与妾亲密搂抱?可倘若你对妾有半分真心,何至妾不过向你坦明心意,就要被一张狐狸面具生生羞辱?”

    话音将落。

    原先由她握住的手,一个反手握住了她。

    白芙蓉差点以为,封仁是想原封原样地报复回来,专门把自己伤的那只手指往掌心一藏。

    但听:“仁没有要羞辱姑娘。”

    白芙蓉自知封仁这番面具改装,于真正的刺客眼中毫不起作用,可听他一下换回原本自称道破身份,仍旧怔愣了下。

    又听:“姑娘难道一点都不记得?正是天寿元年仁邀姑娘七夕同游,姑娘说过自己就喜欢当只小狐狸。”

    蓦地。

    素白面具下眼眸瞪大、旋转、思考……

    两三日间,封仁见过这对琉璃珠儿,能做出多少种多情色彩,偏偏于他一问,唯露出纯粹的茫然。

    他后悔了。

    后悔问,更后悔其实他根本没有资格问。

    天寿元年,封仁与白芙蓉的一段缘过分短暂,短暂到,他们甚至没来得及交换过彼此姓名。

    当二十载后,封仁知晓白芙蓉时,手中已仅剩一捧焦土——

    在山呼海啸的“圣君在上!”“妖妃已死!”中,封仁展开一副一副又一副,南盛后主长孙诏所作的佳人图。

    耳边竟不由响起:“妾听不懂公子那些远大志向,却知凡事唯有敢为,方可能有所成......祝公子与妾身所行皆所愿,所愿皆事成!”

    那是封仁于最迷茫时,曾受过的开解。

    偏偏此后,他所成的第一件事竟是用一道上谏,便将她从此钉死在“红颜祸水”的唾骂声中,绞刑架上。

    若他封仁公心可容天下生民,如何于一切之始,连一个他以为素未谋面的二八少女都容不下?

    ......

    白芙蓉绞尽脑汁都还没想出来,她到底何曾在天寿元年,见过这位封长公子?

    倒是封仁的手先松开。

    但白芙蓉没有丝毫犹豫,就同在地牢里一般,又给他抓回来了。

    当然不像一开始握得那么粗暴,她这次轻巧许多,仰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封郎,若妾当真忘了,就不能请封郎再陪妾想起来一次么?”

    白芙蓉这次没有过多矫饰她的眼神。

    稍带几分想不起来的迷茫,倒能显出几分真诚。

    而且白芙蓉虽没想起封仁与她的前缘,却已迅速于脑中整理过目前的状况——

    如果封仁如今对她的忽冷忽热,乃至于上辈子,从上谏阻止她成为天寿帝的贵妃,到将她那几位‘前夫’之国一一踏平......皆因这段前缘.......

    甚而前世,封仁没娶过任何一房妻妾。

    倒非白芙蓉想要自夸,她绝非没体会过君王为她罢黜后宫的滋味,在当负心女上面,经验更相当丰富。

    一个男人但凡还愿意闹,就代表他心里隐隐还想着同她一起吃回头草。

    一种蓬勃的自信,暂且把白芙蓉此前对封仁的所有恼怒一笔勾销,更对今夜之后的戏码,能把这小怨夫之心拿捏死,多添出几分把握。

    哪怕封仁再想抽手,白芙蓉都握得很笃定。

    “封郎天色已晚,咱们若再不快点可就赶不上乞巧楼点九光灯烛了。”

    伴着白芙蓉开始堂而皇之地称呼封郎,他们四周俨然多了许多人围聚过来,其中除开柳太后手下讨厌的老面孔们,大抵也有许多封家察觉出不对的暗卫。

    白芙蓉愈发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那座由大盛玄宗皇帝所建,垂满纱幔锦绣百尺楼,现于视线之中——

    乞巧楼,为祭祀牛郎织女二星的彩楼。

    而“七月七日长生殿”,盛玄宗与他那位芳华绝代的贵妃,一场所谓爱情传说,更将这座楼宇铸就成长安七夕夜,凡有情男女不得不参拜之景。

    果不其然,白芙蓉和封仁走到时,人头攒动,已要用“挤”来行进。

    与他们一般,成双成对配着面具而行者,众之。

    白芙蓉想那些刺客们,大抵也觉得这里是最好掩人耳目趁乱下手处,故而隐忍,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她白芙蓉是一只带着准备的猎物。

    正因为这里游人混杂。

    无论是柳太后的刺客,封仁的暗卫,亦或白芙蓉提点过的陆绱真会带人前来……都不可能完全控制住局面。

    那这便是白芙蓉绝佳的戏台。

    她今日选的一张素白面具,除开与封仁赌气,更因这种毫无装饰的面具,正是最便宜烂大街的样式,就让她这颗珍珠混入鱼目,把场面闹得愈大愈乱愈好。

    接下来,静待时机……

    封仁想,纵牛郎织女银河相隔,一年亦有一日相见。

    那他与白芙蓉之间错过的年岁,难道还不足以换取这一时两刻,他便由她牵着他的手么?

    无论他在谋划什么,无论她在计算什么。

    当天边最后一抹残阳消失殆尽,就许他封仁与白芙蓉同世间任何一对平凡的男女般,仰望高楼见烛光一盏盏亮,听乐舞声响,许愿……

    比烛光先亮起的是火光,比舞乐先响的是炸响。

    而最令封仁感到失控的是,白芙蓉牵了他一路那只手松了,骚动乱窜的人潮将他们瞬间分割而开。

    如何给一个总是胜券在握的人,留下最深印象呢?

    白芙蓉的答案是先让封仁以为已经完全握住了她,再突然失去。

    待失而复得,她倒看他眸中玄潭,是不是还能无风无波?

    俏丽佳容在素白面具下勾出满足的笑容。

    哦,不。

    伴着白芙蓉手中金簪纷飞,几个讨厌鬼的血,应该已经把她讨厌的素白色染出可喜而艳丽的红。

    “白姑娘,且先站住不动,卫壹好护卫姑娘!”

    ……?

    该死这家伙没去护卫他家长公子么,白芙蓉突然发觉,她方才一味关注封仁与那些刺客,竟忘了身边还有……

    而后,“啪!咚!”

    白芙蓉于脑海中预设过无数遍的完美戏剧,彻底终结在后背被猛然一撞,连带着她整个人被一……一匹狼?

    飞扑压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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