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前。
作为一双暗中窥视的眼睛,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封义已经于人群中,追踪了封仁与白芙蓉许久。
他于暗夜中佝偻着身子,尽量往人缝里藏,偶尔还得手足并用……当然,封义起初的姿态实则并非如此。
封义曾对着镜子学了许久封仁,一遍遍反复搜刮着记忆,不断模仿长兄的音容动作。
出门前,封义很确信他通过对于扮成长兄,就能窃得丝丝缕缕甜的渴望,已把竭尽所能把自己那些可鄙的兽态忍住了。
可惜。
当他开始试图跟上长兄与他那位白姑娘后。
封义才发觉同长兄那般不急不缓的步调、从容持正的仪态,只有被簇拥惯了的嫡公子才撑得起来。
封义没有开路的侍从,若不拿自己的身子去挤,莫说追上,动弹都难,遇上过分拥挤的地方,更自然得弯下腰,努力去找那些腰腿之间的缝隙……
却奇异地,重新自在起来。
放弃所有属于封仁的姿态,纯粹凭借野兽追踪猎物的本能……等封义真正追到白姑娘时,再换回长兄一般,现在还是头、腰、背都随意地摆动,才好穿梭。
有了这个觉悟,封义不光自在,速度也快起来。
快到就连扒拉人群,这种容易引起注意的动作,都能在监视的目光落定前,便钻到下一处隐蔽角落。
看着,与长兄他们的距离渐渐缩短。
“哈哈哈哈哈。”封义忍不住笑出声。
笑声也难被监视者捕捉,毕竟兽的动作,比人的耳目更快。
只是后来。
封义钻着钻着,距离离长兄与白姑娘太近了些,眸中映出的景象让他笑容一僵。
他扭头便换了个方向,又换,再换……
却无论哪个方向,只要靠近长兄与白姑娘,就逃不过,挥之不去的,封义眼中开始反复映出的两只手。
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手,紧紧交叠在一起。
无数只“蚂蚁”,兀地爬满封义双手。
封义绝非嫉妒长兄,只是伤口于长新肉时,总会像有蚂蚁在爬。
又麻又痒。
封义控制不住地想抓想挠,偏手上的难受劲丝毫未减,反倒眸中更映出长兄与白姑娘的手叠着叠着,嘴角都漾开了笑。
封义狠狠地咬了下牙,随后咽了口口水。
或许长兄在这处真与他封义一模一样,只要碰到白姑娘的肌肤,嘴里就会自然而然泛出甜味……
可现下封义嘴里尝不到,笑不出来,长兄得到的却那样轻易。
双手扣挠得越来越凶。
封义关进死牢后,就没人为他剪过指甲,指甲便一下下直接挠进新肉里,肉泥嵌进指缝中。
可饶是这样的疼,也解不了他心中的痒。
直到。
“轰!”一声炸响,很吵。
但吵不掉,封义死死盯着的那双手被冲散的景象,突如其来,无比美妙地撞进瞳仁。
黑漆漆的眼睛,一下找到猎物般亮起。
封义看见长兄,被封家从属层层护卫住,而他这条出笼的兽终于可以不管不顾,甚至忘了他本打算扮演几分封仁,就不管不顾地朝白姑娘冲去。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封义一定要尝到,和长兄一模一样的甜。
几个想碍事的人被他一挥臂扫倒在地,窈窕的倩影离他只剩几步,咯吱作响的牙齿,推着封仁猛一下便扑了上去!
白芙蓉被压倒在地。
炎炎夏日里,一种她绝不想承受的火热体温,霎时覆满她全身。
毫无所料地承受预期之外的屈辱,白芙蓉无疑厌恶极了这种感受。
她感到有黏腻的触感往手上爬,还带着某种液体,多半是高温蒸出的恶心汗渍。
是刺客?
还是混乱中盯着她薄纱下的曲线,便突发邪念的脏狗?
极致的不快,激起了白芙蓉的反抗本能。
既然这脏狗想碰她的手……她反手就将簪子狠狠钉向那只“狗爪”中心!
却听身后卫壹喊道:“长公子!?”
“长公子您怎么冲过来了?其余护卫呢?”
……不远处。
一个刚被白芙蓉连杀数人,吓退的胆小刺客,听见这声音不禁回头——
天呐,他射程之内,难道是封长公子与白芙蓉一起跌倒在地!
固然,小刺客接到的指令,本只有杀白芙蓉一条。
可他一个被放在边缘、最微不足道的小刺客,这单再拿不到钱,怕是要饿肚子了。
而如果……
瞧瞧跌在地上的两人身边,不过一个护卫,若他这刺客能一箭双雕,岂不是能直接扬名立万?
一念心动,“咔”,小刺客扳动机关弩。
“唰!”弩箭射出。
狼行于夜,听觉最是敏锐。
封义恰如他戴的面具一般,耳朵迅速捕捉到风响。
彼时他正为抓住“蜜糖”狂喜,又为掌心突兀的剧痛感到不解……可这些都属于人的思虑。
而兽的感知与本能——
封义掌心的血与痛,盖不过指尖触到的滑嫩,鼻腔中人群的汗臭、杂味,全被女子的芳甜掩住取代。
她的发丝,撩过他领口未被衣物遮盖的裸|肤,带来一阵痒意,却非蚂蚁啃咬的恼人,而是极可喜的痒。
封义没有丝毫犹豫。
他用双臂扣住白姑娘的双手,再交叠起将她整个人扣进他身体里。
在“唰”声,逼近一瞬。
一个翻身,封义把芳甜的白姑娘,抓得不能更紧,躲开会扰人的风响,只让它擦过耳畔。
白芙蓉看见了那支弩箭。
于是意识到,被她厌恶的怀抱与扎得鲜血淋漓的手,一并救了她一命。
……
……
而被无数涌动人群隔开,好似七夕银河的另一岸。
大抵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危险。
混乱乍起后,封家布下的暗卫,便已迅速将真正的嫡长公子封仁团团护住。
看刀箭横飞的方向。
书壹铁扇都不必开,就已经确认这场骤生的骚乱,并非冲他家长公子而来。
只是。
现今世道人心浮动,一旦几人见血,很快,或自保或浑水摸鱼借机生事,四周顷刻,“哐当”便是数人倒下,化为一片浮屠乱象。
他封氏何必淌这浑水?
“先护送长公子回府。”书壹退守到封仁身边吩咐道,却听见一声:“拿剑来。”
《道德经》言“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而《周易》又言“君子藏器于身,待机而动”。
卫字号是护卫,书字号是随行,本就是君子藏于身侧、需时方用的“器”。
闻此“剑”字,不论众人此前有何杂念,皆立刻从长公子令。
携君子剑者跪呈于封仁面前,其余人等铁扇、判官笔……诸般武器纷纷亮出。
封氏不必淌浑水,然封家上下,向来只以嫡长公子的命令为尊。
只是兀地,书壹在折扇开合刹那间忽然想起,他是不是忘了长公子先前的另一个命令?他的同僚卫壹,哪去了呢……
很难说,封仁对此毫无预料。
他即便再吩咐人保护白芙蓉,封氏从属终究仍会以他的安危为先;而哪怕眼见热闹市集霎时化为火海血狱,他们的第一念也只会是护他独善其身。
“救命啊!”“杀人啦!”
偏偏封仁前世就在这“独善其身”中,听够了各种各样的哭喊,也未能善出一个好的终局。
一个个头颅,一具具在这柄君子剑下斩断的躯干,接连浮现在他眼前。
封仁抬手握住剑鞘,未拔剑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一次,他决意用这柄无锋之剑,先结束眼前的乱局。
他下令:“把所有动武执刃者全部拿下,留活口。”
众人齐声应:“是!”
前生征战数国,面对区区一个集市,封仁还不至于不会调配手下控制局面,由以封仁亲自执剑上前,周身便绝无敢怠慢者。
封仁以己身作圆心。
一圈又一圈的骚乱,终于渐渐在他一双无波无澜的墨瞳中,止息,连所戴的鹤面,都仍素白无瑕没染上杂色。
而更远处,朱雀大街方向则又有一队人马赶来。
为首者,翊府中郎将右街使陆绱冲他们喊。
“伯明兄!你们是封氏伯明兄的手下么?亏得白姑娘提醒,除了必要维持治安的人,陆绱把城西武侯铺能调来的都调来了,这就助你们一同平乱!”
白姑娘——
陆绱的话落入耳中时。
被封仁用剑鞘勒住的一人,恰亦在此时提及白芙蓉:“封,封长公子!我,我们都是为了不让您这紫微星被妖邪所惑,才要帮您铲除那白姓妖女啊!都是为了您好!”
是么?
被称为妖邪的白芙蓉,提前为他封仁布下平乱的帮手,而这些生乱之人,反倒人人要借着他的旗号杀她?
封仁开始动手后,周身伤口自然而然逐渐被拉扯到开裂,密密麻麻,在躯干残破的每一个缝隙中开裂。
就好像前世于成都城的废墟之上,他握着白芙蓉的金簪,二十载征战的旧伤都一齐发作。
又好像。
正如封仁满身的疤痕,其实并不全部……只有零星有关于她,借用封仁名义所造就的废墟,哪会岂止华清殿上,白芙蓉被烧成的那一捧灰烬——
“圣君!烧了!我们把妖妃烧了!”
“圣君!杀了!我们把妖邪都杀了!”
伴着“恭贺圣君,天下在握”的呼喊,封仁眼中的“清平世”,却只有一片一片血腥狼藉。
可封仁又能责怪其中某一个人、某一群人吗?抑或最大的祸首,难道该是他封仁自己么?
被捉住的刺客,在封仁走神一瞬,察觉到他力道有松,只当自己方才的话起了作用,赶紧又喊:“封长公子!您清醒一点,那白芙蓉是红颜祸水,还不是曾您亲口言……”
封仁剑鞘一转,用剑柄将他彻底敲晕。
封仁的副手们拖走昏过去的刺客,陆绱带来的卫士则为这又一个活口,铐上枷锁待审,他们此方的乱党被抓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早已四散逃窜。
封仁终于开口问:“有白姑娘的踪迹了么?”
见几人摇头。
此前压抑的一切心慌,几乎要流露。
剑身在剑鞘中,轻轻哐响了声。
却听:“报长公子,属下循着卫壹哥的声音好像找到了……可,可……卫壹哥不知在叫谁长公子,白姑娘更被搂在那人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