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债死(修)

    妙善跟着李璇一路走,最后在一水榭处落了脚。

    这一处位置选得极巧,不远不近。虽能见到碧波亭中有两人正对坐而谈,却分辨不清面容,也看不出个中情形。

    但饶是如此,侍立在公主身侧的妙善,视线也总忍不住频频投向亭中人。

    一颗心几乎全系在谢芷兰身上了。

    李璇心知肚明,却并不在意,只倚在美人靠上,接了停云递来的鱼食,饶有兴致地撒进湖水里。

    水面下,各色彩鲤被那饵料吸引着,争相追食。鱼儿圆胖可爱,偶尔跃出水面,更显出憨态来,既活泼,又灵动。

    撒完了一小盒饵料,李璇也尽了兴。

    她接了擦手的巾子,拭去指间残存,瞥了眼亭中似乎已经起身准备离开的两人,又看看明显神思不属的妙善,笑问:“怎么,不知道怎么给你家七殿下回话吗?”

    “确实如此。”虽不是发愁这个,妙善却也顺水推舟,诚恳道,“还望公主指点。”

    她小小年纪,本就生得清秀,此刻低眉顺眼有意卖乖,倒也别有一番楚楚可怜。

    李璇见了,不由莞尔一笑:“我这位幼弟,从小天资聪颖,又心细如发,一片赤诚之心,最是受不得欺瞒了。至于四弟那边,我既已点破你的身份了,那便无碍……你如实回禀就是。”

    “多谢公主。”

    “叫你见了这等私隐之事,也是本宫的缘故,不必言谢。”

    李璇站起身,看向正一前一后走出亭子,往水榭处而来的两人,顿了顿,道:“我知道,七弟他不喜荣国公府已久,又恐有人借天命之说行狂悖之事,所以才觉得谢四姑娘不妥。”

    “但依我看,荣国公府不过空有虚衔,哪有这样的能为。至于谢姑娘,他如此生疑,也是从未见过其人、并不了解的缘故。”

    “不过,”李璇看向妙善,意有所指,“既然有你这位伺候过谢姑娘的人在,想必要他明白过来也不难……对吗?”

    她唇角微弯,语调也十分温柔,眼中却分明有几分不可违逆的威势。

    妙善屏息敛目:“奴婢明白了。”

    --

    “多谢皇姐费心。”

    甫一踏入水榭,四皇子李璟便朝着李璇拱手,郑重行了一礼。在他身后半个身位,正是谢芷兰。她并不言语,却一样矮身行了礼。

    李璇打量着,见两人一副小儿女情态,也不由微笑:“如此便好。”说着又道,“时辰不早,四弟快回去寻父皇吧,至于谢姑娘,我自会派人好好将她送回去的。”

    得了承诺,李璟也告了辞。

    只是临走之前,除了与谢芷兰视线相对,还额外多看了妙善一眼。

    时间极短,的确只一眼而已。

    走了李璟,公主又与谢芷兰交代了几句闲话,便也预备着回皇后身边去。

    “今日没下成棋,实乃憾事……好在到底也不枉费我一番功夫。”李璇打趣了一句,又吩咐妙善,“你先送谢姑娘回去吧。”

    妙善领了命,与谢芷兰先行告了退。

    来的时候,妙善便已经将路线记熟。

    还未到彩棚界限,四下并无宫人和各家女眷。沿着湖岸而行,有杨柳依依,枝条垂落拂动间,又更多了几分遮掩。

    两人原本还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多时,便各有默契地并了肩。

    谢芷兰放慢步子,轻声问:“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

    妙善也低声答:“奴婢入不得宫,一直寄住在柳叶胡同沈大人家。他家公子是殿下伴读,待我客气,日子也松快。想来今日宫宴结束,便又能回去了。”

    谢芷兰略一思索,便知道是哪一户人家:“那就好……”

    她侧过头,仔细打量妙善,却发觉她虽施了浓浓的脂粉,也仍掩不住憔悴疲惫之色。

    “七殿下必是疑心我,所以才连累了你。”谢芷兰叹了一声,随即又皱眉思索着,“等这一遭事了,我便想想法子,把你的身契要回来,不叫你继续受苦……想来他也不至于不肯放。”

    妙善一听,便知她是误会了,连忙说:“四小姐,不是……”

    她是勤学苦读,可不是受人折磨了。

    “好了,你就别说了!”

    谢芷兰却不再听,立刻打断,神情中是显而易见的怜惜,只觉得这个忠心又聪慧的婢女定是受了许多委屈:“此事虽难,却不是全无可能,你且等我消息。”

    “好好照顾自己,等回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思索,忽而从随身的荷包里倒出些银子,一把塞进妙善手里,“进宫不能带人伺候,我也不晓得会碰见你,银子原是备着以防万一的,就只带了这些,你拿着,随身也能支应。”

    银子冰凉凉的,与谢芷兰温热的手指一起,叫妙善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谢芷兰竟还记挂着这个。

    妙善低头看着手心里的东西,又看了看谢芷兰关切的面容。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解释,就这样又吞了回去。

    “姑娘,这些都不要紧。眼下有件更着急的事儿……”妙善顺势拉住谢芷兰的手,四下里看了看,等确认了附近并没有人,便将她引到了隐蔽处。

    迎着谢芷兰疑惑的眼神,妙善压低嗓音:“姑娘,可否告诉我,七殿下为何对荣国公府如此不喜?”

    “这……我也不大清楚。”谢芷兰不明所以,但看她神情郑重,便也努力回忆起来,“最早有听闻,是二叔父回京赴任时,听说不知怎么的,竟与七殿下生了冲突……似乎这官司还险些打到了御前。只是后来,二叔父官运亨通,倒不曾再听闻什么。”

    她长在深闺,那时又年幼,朝堂上的事也不甚清楚。

    “若是再有,那便是我这额生朱砂的传闻了……确实是祖母心思不纯,怪不得七殿下。”谢芷兰不解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姑娘,你信我吗?”

    “我……”谢芷兰眉头皱起,迟疑一闪而过,很快又坚定了起来,“我信你。”

    “好。”妙善点点头,语调随之严肃起来,“小姐,长话短说,我只问,那诗上写的放印子钱的人,究竟是国公府哪一边?”

    不等谢芷兰回答,妙善便又继续说。

    “那首诗、被我换下的那首诗,不知为什么,竟叫七殿下得了去,还……”她伸出手,紧紧握住谢芷兰的手,控制着不叫她失态,继续道,“还叫我用这诗来问一问姑娘你。”

    “姑娘,您要我如何回?”

    “七殿下……他是怎么知道的?”

    谢芷兰垂着眼,眉头紧锁,喃喃自语:“我一直锁在柜子里,那一日也是我亲自取回来,绝没有泄露的可能……是、是梅姐姐吗?”

    “是,不会再有别人。”

    她神情恍惚起来,手变得冰冷,只死死地回握住妙善的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语速飞快。

    “这诗是她写的,除了我,就只有她!是、是的,梅老大人进宫讲过学,她的表弟是七殿下的伴读,所以七殿下才会知道……”

    她如同想通了什么一样,眼中泪光闪动。

    她的梅姐姐啊。

    亦师亦友,知音难觅。

    原来,冥冥之中,自己走的,正是当年她在走的路。她们注定是同路人。

    如今,她要替她,把这条路走到底。

    她重新抬眼看向妙善:“七殿下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必隐瞒什么。”

    “原本今日,我是想好了要御前指证的。可方才四殿下说得对,即便在御前闹开了,又能如何呢?”

    “我既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牵涉,又不知道银子如何层层流转,更说不出放贷获利的具体金额,便是指证了,没有证据,最多不过是下旨申饬,又有什么用?”

    “从前我以死相逼,他们也不过消停了两年而已。”她自嘲一笑,而后说,“这一回,既然要做,那就要做得彻底。既然他们不愿迷途知返,那就只好除恶务尽了。”

    妙善定定地望着谢芷兰,一时愣怔。

    自己伺候了她两年,除了被烧死的那一回,从来只见她木头人一般的样子,仿佛一切都了无意趣,连喜怒哀乐都空洞无比。

    可这一回,谢芷兰的眼中好似燃烧了两团火焰。

    她一边回忆,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梅姐姐身体一向不大好,可那一次病得尤其蹊跷,大夫一会儿说她是郁结于心,一会又说是痨病,汤药开了不少,却一点用也没有,反而开始呕血不止。”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

    谢芷兰声音低沉。她的神色有微微的恍惚,整个人都陷入了回忆中。

    妙善静静听那梦魇一般的经历。

    那是腊月初六,小寒。

    天气阴沉,虽没有下雪,却已经到了穿裘衣、抱手炉的时候,北风更是刮得如同刀子一般,冷得彻骨。

    谢芷兰一早就往梅晴雪处去,她知道,人已经没救了,不过挨一日是一日而已。荣国公府里,下人们甚至已经将寿材都置办妥当了。

    可这一回,她一进门,连说话都费力的梅晴雪,却只留下了贴身丫鬟菱歌,然后握住谢芷兰的手,艰难地将一桩事情托付给了她。

    她没有细说,只说有人遭了难,正缺救命的银钱,实在等不得,只能托她去。

    末了,她殷殷嘱咐:“珍重自身,万勿涉险”。

    于是,借着上香为长嫂祈福的名义,谢芷兰支开了赵嬷嬷,由菱歌带着,中途悄悄往城外一农户家拐过去。

    然后,就撞见了那催逼勒索的骇人一幕。

    病得起不来身的年轻汉子,寒冬腊月被拖到院子里,正被十几个人轮番地拳打脚踢。年迈的老夫妻苦苦哀求,却被当心窝踹了两脚,痛苦地蜷在地里。

    边上被捆着的年轻妇人,面上满是掌掴的红痕,“呜呜”叫唤着,泪如雨下。

    谢芷兰远远见了,又惊又怒,当即便飞奔上前便想制止。菱歌拦她不住,“诶呦”叫唤一声,急得直跺脚。

    谢芷兰一边叫“住手”,一边亮出了公府小姐的身份。

    这一说不打紧,领头的听了,却直接变了面色,拦住想冲上来的其余人,十分果断地就掉头走了。

    见人都走了,顾不上思索,谢芷兰忙命人查看伤者。

    然而她们来得太晚了。

    那老夫妻被踢伤了肺腑,呕出几口黑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便咽了气。那汉子本就面如金纸,见爹娘相继没了命,急怒攻心,一口气没提上来,也跟着去了。

    只剩那年轻妇人,一被解了绳索,就踉跄着扑到那汉子身上,口中不断哭叫“当家的”,声声泣血。

    一个四口之家,顷刻便死得只剩一个。

    谢芷兰见了这人间惨剧,也不由呆了。

    可,更叫她不可置信的还在后头。

    那年轻妇人死了丈夫,一番哀哭痛嚎之后,竟抬眼看向谢芷兰,面露仇恨之色,状如疯癫,口中叱骂不止:“你也是荣国公府的?哈哈哈,你哭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放债逼死我家的是你们,假惺惺来阻拦的也是你们!天理何在啊!”

    这就是那一日的开头。

    谢芷兰锦绣富贵人生被击得粉碎的初始。

    而在那之后,还有数条人命,要在一日之内,由她眼睁睁看着咽了气。

    讲到此处,谢芷兰的嗓音已经变得有些喑哑。她没有再详说其他,而是接着这放债催逼的事情往下说。

    “这年轻妇人,就是唯一的人证。”

    谢芷兰深吸了一口气:“可她受了刺激,神智失常,更视我如仇寇,什么也不肯说。我只能把她托付在一处地方,不至于叫她活不下去。”

    她闭了闭眼,将汹涌的情绪收拢,最终握紧妙善的手,交代道:“接下来我说的话,你都记下来,带给七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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