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纯阳无所适从地在草坪上走了几步,后知后觉地脚下发飘,腿肚子转筋似的酸胀也追上来了,他找了个地儿,一屁股坐下。
“你刚才,”女人支着下巴,“盯着火葬场的大烟囱,笑得真好看真迷人,眼睛里,全是故事。”
“朋友,别太八卦。”
“说实话,你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
“你本来也不认识我。”
“是,”她拖着长调子,又装得倍深沉倍懊恼,让人牙痒痒手痒痒,“你的大方、优雅、随性、张腿就来都去哪里了?怎么就再也轮不到我了?你的苦情外放成这样让人不得不注意,你直说吧,是玩不起还是怎么的。”
好,喻纯阳同样不得不服气她搅和稀泥是把好手,他这会真荒谬得想哭又想笑。纯粹逻辑流氓,你必须跟着她的情绪走,你为别的事正难过呢,她什么混账话都敢往外冒。
“没你想象中那么精彩,”喻纯阳手上揪着草皮子,“想听生离死别的故事我给你三块钱你去买本《故事会》。”
“少爷,《故事会》早涨价了,现在五块钱。”
她顿了顿,拈起一根节节草,叼在嘴角,漫不经心:“而且,我听过太多故事了,我讨厌听故事,腻了,做倾听状,频频点头,嗯嗯啊啊,拿眼睛声音诱着哄着人说更多更多……啊,正经人谁乐意把上班那套往生活里带啊。”
男人放空半天:“什么意思,你不乐意。”
“意思是,”向莺语吐出草茎,目光钉在他脸上,字正腔圆,“换了别人,我根本懒得听。也就你能让我忍着恶心当知心大姐。因为是你!”
她也看《傲慢与偏见》,但忘了在哪页写的,说你爱谁就得让他知道,藏着掖着,活该人跟别人跑了。
向莺语算是把自己硬邦邦的王八壳撬开了,把几乎所有能算上软的肠子全掏出来了。
遗憾的是,目前为止丫似乎根本没咂摸出来,大概觉得这份软跟街上卖的便宜糖饼一样,甜得齁人,贱得掉渣吧。喻纯阳人也不是傻子。
嘴甜的话谁不会,对他温柔的人海了去了,这个世界几时真正对他下过狠手!一出生几个保姆众星捧月伺候得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对任何人的付出都觉着理所当然。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样较真,非把真爱供神坛上,哪怕是一句“我爱你”也不是什么真会天打五雷轰的毒誓。明明讨人开心说几句爱或被爱,哄得开心万事大吉就好了。
现在向莺语意识到货不对板也没办法了,她不是轻易撒手的人,这个男人她惦记那么久,沉没成本早能填太平洋了,人性的弱点,没辙。
喻纯阳厌烦地皱眉,叹气,不看她,已经恃宠而骄了:“能不能别琼瑶了,我已经答应了和你玩,玩就好好玩,你刚刚那些话是很没分寸的,我知道你很聪明又会说话又会骗人,好,我现在和你直说,我是发姣撩你了,但那天救护车给我拉医院去也是我自己付的钱,我不欠你钱吧,都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我对你有或者没有特殊意义,但你非要把我变成你大堆前男朋友里平凡、普通、灰头土脸的其中一个,你就高兴了?”
“我再说一遍我有零个前男友,我这种聪明人要谈过恋爱你早要死要活地爱上我了,”向莺语含笑,“你怎么这样倒打一耙呢,我们两个人中前任能组个加强连的,好像是你吧,而率先栽进去的,好像是我吧。”
一个女人此时此刻能露出标准微笑显然是很恐怖的。
“那你更不要意气用事,”喻纯阳神情抑郁,“我听说现在看网文,男的非处女的处,那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你可千万别说你为我守身如玉,我敬重您的‘纯洁性’,这样吧,叫你声亲爱的大姐姐,我们从此姐弟相称。”
向莺语欣赏着他脸上看谁都是可怜虫的表情,点点头,猛地把他拽进怀里:“行,我也尊敬你的“水性杨花”,姐姐就留着一会儿叫听听吧。”
喻纯阳被迫仰头,视线穿过树杈缝,树叶子缝,看到小小的天空,视线盈盈泪光迷茫搅和着,渐渐洇开一片暧昧的粉色。
谁敢信向莺语不玩男人这辈子也是一眼能看到头了。她学精了,具体表现在她调整了策略。最终目的还是那档子事,但现在她不会昨晚那样毫无遮拦大大喇喇直奔主题了。
先来点情调,搞点无关紧要的瞎扯淡,带你换个地儿,困住你,让你一身冷汗,又一身热汗,不让你逃走,乐此不疲。
她一面让他觉得,她是肯把爱说得天花乱坠的;一面又透着股懒得在别人身上费劲的冷淡。
男人的睡衣上下各被剥开一半,凌乱地摊在草地上。露出的皮肉白得晃眼,新刷的墙皮似的。他的脸,一半浸在斑驳的光里,半透明;另一半沉在她灰色的影子里。
“一点哼哼可以,别太沉浸了,这前面是食堂,我都不敢动真格,有怪声不好。”她欺身上前贴上了喻纯阳的潮红滚烫的小脸蛋。
“亲爱的小弟弟,为我的服务打个分呗。”
“嗯……”
“啊?不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呢。”
简直高手.....喻纯阳这辈子哪怕再疯,阈值越高,也没有被这样刺激过。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说出“不舒服”“不喜欢”这种假话的,可又觉得莫名其妙委屈,凭什么呀?对方这种老练又放肆的态度,无论如何,总之他咬着嘴唇,被逼出几滴猫尿。
脑子里好几个声音叽叽喳喳为他出谋划策,他是一个也不想理。
不!采!纳!
“干嘛又这样哭……”这神反应又搞得向莺语摸不着头脑。她跪在他腿间,逆光下,发丝镀上一层耀眼的金。
知道错了吧,知道这样没脸没皮地闯进别人家里,自以为是地带他来火葬场,挖空心思想了解他,说什么愿意为了他赴汤蹈火又擅自在大白天按着他做这种事——都是错的了吧,要是现在就地忏悔的话,喻纯阳没准还会考虑原谅……
可向莺语这品类的流氓,是没有自知之明的,甚至因为喻纯阳没表现尽兴,而变本加厉使起坏来。
濒死经验下他的一生终于快进似的开始在眼前划过,花花绿绿地像彩带一样胡乱飞舞,有的能看得清一点,有的“哗”就过去了什么也没留下来。
好像打盘古开天辟地天地开始所有的破事全砸到他一个人身上了,心被塞得乱七八糟鼓囊囊,整个世界的烈焰都烧到他的白眼下了。
“睁眼,”女人的声音像从火焰灰烬里漂浮上来的,她居然还笑呢,“多漂亮啊,睁开眼看看。”
他奋力死命昂起头呻吟,太阳终于挣开树荫,展露出真容,原来是白花花一片,所有人的身子都被光糊住,很暖和,原来身体的尽头,就是这么个样儿。
“怎么样?”
“.......太晒了。”
“是吗?”
“嗯,晒。”
“那带你回去?”
“好累。”
“没事,睡你的吧。”
声音飘走了,在他脑子快要被睡意吞没的边缘,那声音又聚拢来,贴着他耳朵,低低一声叹息。
他睁开眼。疲乏感像灌铅似的,瞬间沉甸甸地坠满四肢百骸。
“晃眼。”他慢慢侧头过去,看着和他并排躺尸的向莺语。
女人从包里摸出一把折叠伞,伞面上印着某通讯社含蓄的LOGO。撑开,插草地上。她重新躺下,手臂一捞,把他结结实实圈怀里。
两人连体婴似的睡着了,面孔和上半身隐匿都在遮阳伞下。
时间溜达着,树影随太阳和风瞎晃悠,突然伞移开了,几块光斑扑通掉下来,正砸在喻纯阳耷拉的长睫毛上。他皱皱眉,无意识地把脸更深地供进向莺语的脖子窝,蹭了蹭。向莺语感觉到了,胳膊收得更紧,掌心熨帖着他后背的骨头和皮。
女人侧躺着,她的衬衫领口大敞着,汗洇湿了一小片,能看见锁骨下被另一个的脑袋贴得微红的那块皮。
耳边回荡着砰砰砰的声音,大地在下沉,她睁眼,三个人正蹲在地上围着她和喻纯阳,挤在一起打她的伞。
又一人从不远处窜过来,堪比专业跳远运动员,助跑,起跳——高高从她和喻纯阳叠在一起的身体飞跃过去。落地,再跑回来,再跳……每一次落地,嘴里都发出无声但雀跃的欢呼,手舞足蹈,跟小孩似的。
哈哈。向莺语冲着他竖了个大拇指,忽然,怀里的喻纯阳惊悸得一缩,紧紧抱住了她。
对于喻纯阳来说,整个下午被弄丢了似的,他一睁眼就看到围着的三颗脑袋,像三只等待啄食的鸽子,以及瘦高的男人如何在自己身上高高越过,他洁白的居家服,同样干净的鞋底在跨越过程中变得清晰,他助跑、起跳、落地,然后又跑回来,演默剧似的。
喻纯阳眼都发直了,犹在梦中。
“啊,嫂子醒来了。”蹲着其中一个穿粉色居家服的女人,亢奋地冲两人直挥手,脸上是蔫坏的笑。
“是妹夫,妹夫,说了几百遍小向同志不是你哥!你哥早让人剁成肉泥喂狗啦!”穿白衣服的女人负责打伞,她推了粉衣服一把,把她推得一趔趄。
“你精神病没好利索谁准你出来玩的!”
粉衣服理直气壮地爬起来推回去:“是陆校长批的,不服去找陆校长!”
向莺语拍拍手,她们消停了。
能到花园放风的,都是经过长期治疗稳定的老油条。而在这精神病院的老人堆里,谁没被小向同志“伺候”过?
你不听她的劝导,那她真的得“控制控制”你了。
一直沉默的黑睡衣无框眼镜先冲向莺语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对发愣的喻纯阳伸出了手:“你好,妹夫,不要怕。”
她疤痕纵深又苍白的手心有一颗小小的药片,像颗人牙。
喻纯阳死机了,连反驳都忘了,扭头去看把他搂在怀里的女人,她没什么表情,没开心也没多生气,只是扶着他站起来,拧开保温杯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
然后说,走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