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大暑节气,京市。
“作为自己的出道展,今天展出的两套作品有什么独特之处吗?”
京市和园,成清阳的珠宝展如期开幕,展厅最中心的位置,一方圆形的高台上,席竹茵和成清阳隔着一方白色茶几对坐着,开场第一个问题,没有任何的拖泥倒水,直切到重点。
聚光灯围拢,热浪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三台摄影机的镜头一瞬不瞬的盯着台上,一个定近景,一个定远景,还有一台游机在观众席和台前穿梭。
“切嘉宾特写。”
导播在对讲机里发话,近景的摄影机马上拉成清阳的特写,镜头里,二十四岁的成清阳褪去婴儿肥,略施粉黛,如荷花初绽一般的清新,她面带笑容,丝毫不怯的看向镜头,朱唇轻启,话音却还如十八岁时一样清脆。
“作为出道展,选择这两套作品时,我首先想到的是立意。就拿第一套来说,她的灵感是来源于凤凰涅槃,这个意向在以往的设计中用的比较多了,但是我希望突出的是凤凰在浴火之后更加昂扬的姿态,所以在这套设计中,我没有用常规的五彩去设计涅槃后的凤羽,而是选用了珍珠点缀,类似于铠甲。还有凤头我没有做实态,而是用了红纹石雕刻成剑的形状,希望呈现出一种锋芒毕露的感觉。”
“那第二套呢,主要想给大家带来一些中式传统美学的创新。她的灵感来源于一句唱词‘索坐幽亭梅花伴影,看林烟和初月又作黄昏’,几番意象叠加,那种氛围感就呼之欲出了。所以这套设计我选用的是。。。”
成清阳在台上娓娓道来,台下来捧场的各界名流翻看着手中的珠宝册,跟身边人议论着一会要买哪一套回去,窃窃私语声不绝。
沈泠书却一瞬不瞬的看着台上,一年多未见,他的眼神像是久未见甘霖的原野,肆意而不舍的接纳着每一颗雨点。不远处的聚光灯下,成清阳穿着一身月白色交领旗袍,栀子花的暗纹随她的身影晃动而波光流转。
这一幕让他想起成清阳大二的时候,初冬季节,她第一次在珠宝设计展上获奖。
那天,她也是穿了一件旗袍,鹅黄色的琵琶领,为了好看,里面什么保暖措施都没做。在台上控制着冷的打抖的腿侃侃而谈,谈起自己的设计灵感,比现在拽的文还多。
沈泠书就抱着宽大的羽绒服候在后台,找准时机,等她一下来,就把羽绒服往她身上一罩,呼噜呼噜掏出她的脑袋,还要说一句:“暖和过来我们再出去。”
这时候成清阳就裹紧羽绒服,颤着身子搓手搓脚,还笑着问他:“一会去不去吃螺蛳粉。”
成清阳就是这样,在你以为她已经进入艺术境界时,一句话把你拉回市井生活,沈泠书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不太懂她,但后来又发现,她这个人不需要刻意去懂,只是跟她一起生活,就自然而然会顺从她。
“沈董,该鼓掌了。”
裴遐在后面提醒,沈泠书的回忆戛然而止。台上,成清阳已经讲完了,台下掌声如雷,她淡笑着向各位点头致意。
沈泠书放下手上的册子,修长的手指交叠,手掌相碰,发出比周围人都要响的掌声。
同时,一千多公里外的杭市,一家有些破旧的小面馆里。
“这客人有点怪啊,剃个平头。”
“小点声,估计刚从里面出来的。我去上他的面,你待着别动。”
“面来喽。”
店家堆笑着把面放上桌。
嘴里说着您慢用,余光却撇着那个人老旧的手机屏幕上,一个清丽的小姑娘举着一个印着珠宝的册子,说着什么。
“刚出来能玩得起这些吗?”店家腹诽,却又滴水不漏的快速离开了。
*
半小时之后,发布会结束,摄制组收拾着机器,台下的观众三三两两的去逛展,台上成清阳和顾竹茵在寒暄。
“多谢你了呀,跑这么远回来帮我。”
“哎呀,举手之劳而已。你再客气,我都不好宰你顿好饭了。”
成清阳笑着摊开双手,道:“我现在任人宰割,说吧,想吃点什么。”
顾竹茵用手指在成清阳的手心点了个点,说:“先欠着,我明天还有个重要采访,得先回海市准备了,改天叫上橙橙和司栟,一起聚。”
顾竹茵说着,顺手弯下腰开始收拾东西。
成清阳帮着她把机器的线理顺,说道:“你忘了啊,橙橙还在芬兰上学呢,司栟现在是总工程师了,工作巨忙,根本叫不出来。倒是可以叫张佩,她现在在北京找到新工作了。”
“呦,真要当北漂啊。看来我劝她的话都当耳旁风了,算了算了,年轻人有闯劲儿,我这三五老人比不了。”
成清阳看着她一人拿两台机器,走路健步如飞的样子,腹诽道:“不做北漂做沪漂,一个月出差二十八天,哪个年轻人能有你拼。”
“行了,我走了,你就别送了,好好招待客户,”
成清阳双臂张开,撒娇似的抱住顾竹茵,心里除了不舍还是不舍,谁能想到,才五年的时间,大家各有前程,能见面的时间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哎呦,我娇滴滴的大小姐,下回再见面,我喷我那瓶最贵的香水,算给你福利,怎么样。”
成清阳笑了,知道顾竹茵在调侃她爱抱人的习惯。
“快走吧你,我不送了啊。路上慢点开车。”
顾竹茵扛着两个摄影包,大步流星的就走了,背影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勇敢有力气”,满满的力量感。
成清阳冲着这个背影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转身就去招呼客户。
展厅里,每个展柜都派了一个专门的工作人员,讲解,服务,售卖一条龙,如果不是大客户的话,成清阳确实没什么用武之地。
她顺着展览设定的方向走,偶尔路过一些她认识的客人,就停下来说上两句,二十分钟之后,她到了最后一个展厅,这里比之前面的“人满为患”,显得实在冷清。
不知道是因为位置的原因,还是因为这里的设计是她大四毕设的作品,已经在市面上售卖过了,没那么有新鲜感,而且用料珍贵,和田玉料、沉香加螺钿工艺的镶嵌,价格是前面的五到十倍。
成清阳进入展厅,沉香的味道似有若无的飘在空气里,螺钿在灯光下闪出五颜六色的华光,绚烂非常。
尽头,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垂手而立,目光定格在她最贵的一条项链作品上,那条项链是套链,六块分区,三块用的是包金边的鸽子蛋大小的翡翠料,剩下三块用一整片老沉香,上雕刻出梅花月影纹,再用螺钿工艺镶嵌其上,最后用金链六相联缀,纷繁富丽,华贵非常。
“大客户来啦。”
成清阳整理一下头发,脸上挂起标准的招牌笑容,不疾不徐的朝他走去。
那头,沈泠书听到了脚步声,转头去看,灯光太亮,几乎是瞬间,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的脸,成清阳停下脚步,沈泠书也如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两个人对视着,心里想的其实是一件事,该怎么称呼呢?
成清阳大一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在沈泠书家里吃饭,那是他自己的家,没有叔叔婶婶,只有一个做饭特别好吃的阿姨。有一次,他们吃完饭闲聊,谈到自己的名字,沈泠书说因为自己命里缺水,所以沈音给他取了一个“泠”字,希望泉水叮咚,声音不绝,他的命里总能有水滋养。
“不是有一个字是四个水的嘛,念什么来着。”
“?(曼)”
成清阳就笑着说:“那直接叫你阿?不就好了,每日一叫,保证把你命里缺的水都补齐了。”
沈泠书淡淡一笑,问道:“那你呢,为什么叫成清阳。”
“因为我妈妈喜欢晴天,晴天的太阳是最热烈的。可是成晴阳太拗口了,所以就改叫成清阳了。”
“嗯,晴这个字确实很衬你,以后我就叫你阿晴吧。”
那时候,成清阳恨不得给自己所有的好朋友都起一个专属的名字,以表达跟对方的熟稔和特别,但很多人,再次相见的时候,那些名字都如鲠在喉,叫不出口。想起来,徒增尴尬。
但她从没想到,自己跟沈泠书,也会有这么一天。
展厅里,冷气很足,成清阳正好站在风口上,这一会儿功夫,她身上冷的寒毛都立起来了,几乎是出于什么本能,她往前走了一步,凝滞的局面瞬间破了,沈泠书也转过身,朝她走过来。
成清阳有点心慌,一年多心照不宣的不见,把原来以为很紧密的链接,都一个个解开,像是碎了一地的九连环,她不知道这次交谈,会不会更确定了他们现在的生疏,毕竟做陌路人总好过要表演熟悉。
但,即使这样,成清阳还是喜欢先发制人。
沈泠书在距离她两步的距离停下,成清阳抬头跟他对视,直接道:“你怎么来了?”
像是质问,但带了笑,就像在欢迎老友,没有称呼,语气里的熟悉度进可攻退可守。
“毕竟是你的出道展,我总是要来捧场的。”
还是那样温柔的语气,成清阳听到他这样说话,就总想闭眼睛,大概是上一世留下的习惯。
不知道怎么接话,两个人一时沉默,但又都不走不动,既然这样,还是要找话题去聊。
“岳阿姨没来?”
“我妈不喜欢这种场合,大概是不希望我被人诟病靠家里吧。听她的话,我这次接受采访都用的化名呢。”
沈泠书眼神往下落,嘴巴微微抿起来,成清阳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脱口而出道:“没注意吗?”
沈泠书抬眼,刚好对上成清阳有些戏谑的眼神,他心里一抖,恍惚间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面他每次走神,抬眼时就会对上这个眼神,可一醒来,漫天灰暗,整日都是空洞的对白。
“嗯,我没注意。”
沈泠书不放开她的目光,成清阳却已经别开眼,手背到后面,耳朵的轮廓红如弯月。
“我的化名叫岳晴。海报上就有。”
“阿晴。”沈泠书几乎是在喃喃,成清阳听的心尖一颤,但她低着头,假装没有听见。
“程董,这边的翡翠沉香套链是本次展览最顶级的设计,您肯定会喜欢的。”
后方来人了,成清阳还没反应过来,左臂被人轻轻一推,整个人往右边踉跄了两步,堪堪躲过后面急匆匆走过来的人,打头那个工作人员认出了成清阳,却也只能眼神致歉,马不停蹄的带着客人往前走。
成清阳目光追着他们走远,接着抬头去看沈泠书,他眉毛微皱,脸色中有些不突出的怒气,这番神情是成清阳很陌生的,她以为无论何时,沈泠书都是一副清冷佛子样呢。现在,倒确实生动多了。
左臂的触感转瞬即逝,留给成清阳的只有淡淡温热过后更清晰的冷意。沈泠书这个人总是这样克制,对视,触碰,交谈,永远把自己框在既定范围。
可他越克制,成清阳就越有探究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