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

    卯正一过,甘昭就叫望舒进来叫起。望舒站在寝阁门外敲了敲,静等半晌,听见里头低声回:“让甘昭去告诉我母亲,敬过茶一道用午食。”

    甘昭苦不堪言。新妇茶按说是辰时三刻,他一早听到隔壁府里来来往往,盥洗铜盆漾出水声,明显是老夫人已经做好准备,这厢却让他去回这种大不敬的话。

    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转身往隔壁院里去。

    何止老夫人,一屋子人都齐全,连商昔和长嫂也端坐右侧。听他讲出这种话,都不吭声了。

    邓竟思答:“知道了,你去吧。”

    待甘昭一走,她就直捂心口:“好媳妇啊——好媳妇。”

    “阿母。”商昀连忙上前拍背,“想也知道那小娘子不敢的,兴许是二郎根本没有叫她,就自作主张回话来。”

    商昔默默下了地,趴到正中桌案,探手偷了一个粔籹丢进嘴里。

    “太无法无天了。”邓竟思愁眉苦脸直叹气,“你弟弟这么个娇惯法,我家恐怕是养不了。她到底是来给人做儿媳,还是做寨主?”

    商昔噗嗤笑出声。

    “阿母!”商昀制止,凑近低声,“二郎什么人你不知道?能在晋阳待多久?我早问过归帆,四月下就要动身去邺城。等他人不在晋阳,我们再来教规矩。”

    看向妹妹:“你也一样。女夫子教你教不动,我来教。”

    商昔顿时不笑了。

    邓竟思连着唉声叹气,叫素素去请商焕先别过来,免得更不好看:“你说说这叫什么事。谁家做新妇做得这么快活?”

    “母亲。”无双微微一笑,起身斟茶,神色淡淡,“我都忍不住替那小娘子说两句。她远道而来,万万没有胆量如此的,新妇如何行事,到底也是看夫君如何。二郎如今在军中说一不二的,年轻将领们都只认少主公而逐渐遗忘太公,那这女娘在家中说一不二,也是常事。”

    商昔飞快地转了眼睛,商昀也略略蹙眉,低声道:“好了。跟母亲说这些做什么。”

    “让她说。”邓竟思抬手抵额,“大郎还让你传什么话,一并说了。”

    “母亲英明。”林无双颔首,“之前尚繁到处说,自家攀上了长琼。如今尚家女害尚繁丢脸,在家中处境艰难。大郎的意思是,既然凉州那女公子也到了,就悄无声息把人接来。旁人也不知道内情。”

    “你真是古怪了。”商昀叹气,直接道,“我当你是不满二郎行事。怎么还上赶着,要帮夫君接妾室来?你夫君心疼她,你还善解人意,傻气不傻气?”

    “我父亲年迈,开春又大病一场。家中兄弟从五原郡传信说,打算今岁年底就让他彻底卸了官职,回晋阳颐养天年。”无双低着眼睛,语气平静,“我两个兄长质素平庸,弟弟一贯死读书,其实都不得二郎喜欢。我膝下又只有子衿,如今长琼求子心切,我真的没有办法。栀子,先不说魏家舅姑不敢得罪你,你本身也是有儿子的人,你不知我这几年多难过。”

    商昀闻言,倒是怔了一怔。同夫君青梅竹马,同婆家的母亲阿姊亲如本家言无不尽,顶好的姻亲开局,到底也只剩父兄、官职、子嗣。娘家失势,自己生不出儿子,在夫君那里,人就无用了。

    心下深叹一口气,别开脸道:“我真没法子,我不敢去。你自己去求二郎。”

    “我不敢……”无双怔忡,身子一矮,“我也不敢。”

    邓竟思招手让她过去,摸了一摸发鬓,有些难过道:“怪阿母不好。那时就该去请洛阳那圣手来给你看,长琼兴许早有了长子。”

    无双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娘,和凉州那小犟种完全不是一回事。

    “又不是只长不长子的事。”商昔在后头吃饼,忍不住开解阿嫂,“阿嫂,你别难过。其实就算你给我大哥生了十个儿子,他想纳妾还是会纳啊。这真不是你的错。”

    “你这小妮子,说的什么话。”商昀呵斥,“老实吃你的饭,大人说话不许插嘴。”

    商昔吐了吐舌头。

    “总之,还是尽快抬人来吧。”无双摇一摇头,“不说长琼。出府在即时被生生叫停,女子的确抬不起头。尚家又那么多妻妾儿女,料想处境确实不好。将心比心了。”

    “好啊。你看你,还不许我管教翩翩。”邓竟思不满去看商昀,“你看看你弟弟干的这叫什么事,他随口一句话,旁人动也不敢动一下。再娶个喊打喊杀提着人头来的新妇,你如今不敢得罪她,今后这家就是姓姬,都不跟你姓。”

    商昀挨了骂,宁愿沉默,她有她的算盘。魏书达那五官掾做了已经四年之久,正旦去给父亲敬酒,商焕的轻蔑都倒在水影上,骨子里还是嫌女婿不中用。

    靠魏书达自己做出成绩,只怕她的儿子魏肃都能荫庇入仕了,根本指望不上半点。如今临溪来了,人她是不大喜欢——也不是真讨厌,是这小娘子眉飞色舞间那种自信欢快,让人看了难过。

    但好歹也算多个门路。求她去跟二郎开口,至少比自己开口有用。夫君靠不住,弟弟不给面,再得罪弟媳,事情更办不成了。

    “你害惨我了!”

    临溪慌里慌张,开始往外爬:“你害惨我了害惨我了。新妇茶迟到,我也是不活了。”

    被商曜拦腰抱回去,漫不经心刮鼻子:“我同你一道。谁敢给脸色?”

    “你你你——你!”她指他,毫不客气骂道,“你成心害我呢?你在晋阳时她们不敢,你不在的时候呢?到时每日叫我晨昏定省、抄书、学规矩,不能偷懒不能睡觉,只能吃那粗饼子。你就是见不得我快活,我被严加管教,你就偷着高兴了。”

    他嗤一声,探手从床头小柜抓起她每日不离身的虎符坠,轻晃一晃,声音有着一点奇特的漠然:“谁敢?”

    她愣了一愣,抬手去握:“除非真欺负到我头上,不然我不会拿出来的。”

    “随你。”他不管她,只懒懒道,“没人能管教你——我警告你,别给我丢脸。”他的新妇,皇帝老儿来了也不配管教。

    “你这竖子——放心吧。”她攥住腰坠,扬一扬脸道,“谁欺负我,我就要谁好看。不会叫你丢人的。”

    “这还差不多。”

    他忽然伸手,暧昧拍了一拍臀后,低声道:“起吧。”

    她瞪他一眼,飞快溜下地去了外间,叫望舒进来梳洗,动作极为麻利。他靠在床头听,只觉自家夫人雷厉风行,不禁又是一笑。

    还臭美。拿着那口脂抿过来抿过去,弯腰去对铜镜,大呼小叫涂歪了。他闭着眼睛,听得正开心,被人蛮力拽高:“你给我起来!不能再迟了!”

    两只手抱住他胳膊,往浴房狠狠一推:“动作快些。”

    待进到隔壁府邸的正厅,将将巳时末。临溪规规矩矩奉了茶,见那老夫人叹一口气,还是温和接住,耳尖一热。

    哪怕像她父亲那么好的为人,李芝兰年轻时孝敬舅姑也是一丝不苟、不敢怠慢的。她这人一向识时务,其实知道这样失礼。

    邓竟思忍了又忍,原本还是想说点什么,对上二郎淡淡的、警告的目光,又叹口气,只能道:“无妨,年轻夫妇情意深是好事。翩翩啊,我听卫云深说你身子骨好,心里很是欢喜。今后,早些替二郎开枝散叶,就是你最重要的事。”

    横竖娶都娶了,她也不是那不明是非的恶婆母。看无双如今的尴尬处境,只觉得嫡长子实在太重要了……一家主母没有这个东西,那颗心就是不安定。

    无双如今也不过二十六七啊,和商昀差不了两岁,形容苍白而举止越发审慎。她都快想不起来,十六七岁的林无双是何等神采飞扬,同眼前这小娘子是很像的。

    但她也不会说什么。家中至今没有一个孙子,更是她的心病。她从不去逼问、施压无双,自问已经做到份了,那尚楚蕴肯定是要进府的。

    如果这小娘子先行生出二郎的长子,那自然更好。

    商曜皱一皱眉。临溪已经“喔”了一声,无奈又认真道:“母亲,小娃娃这种事,那也看天命的,不是精心准备就能有。你想啊,真这么容易怀上,天底下的粮食还够吃吗?”她是提前给自己找台阶。

    李芝兰跟她说过,运气不好,两三年怀不上是很寻常的事,若是真的没有,也不必过于忧虑。

    昨夜临溪捂着小腹,偷偷想了想,觉得那样更好。

    来晋阳的路上,淮鱼阿嬷委婉讲解过,女子十九、二十生产,不容易出事,精心准备,基本都能母子平安。那十五六岁生,一尸两命的惨事明显更多。

    她记在心里了。

    再说了,她二十,这人也就二十三,做阿父根本不晚。

    她还没怀,先关心如若天下人生得太多,粮食够不够吃了。今后不止他一个人好奇她的脑筋、感慨奇人也了,他父母阿姊,同样得遭罪。

    商曜倏地别开脸笑。见母亲果然一脸问苍天的茫然,平声开口:“叫祠堂准备着。”

    婚后三日行庙见礼。新娘子要着翟衣、戴副笄,于他家宗庙祭告祖先。

    “昨日你三叔就带人在布置了。”邓竟思回过神,挥一挥手道,“叫午食吧。”

    她又明白一件事。

    所有人都知道降臣之女身份不高,叫做妾也得老实做妾。家里的二叔三叔当然也知道,正月里这小娘子没来时,言辞轻蔑又愤慨,说长叙不该给凉州女子正妻之位。

    结果人才到晋阳两日,婚仪都完了,他三叔吓得立刻小跑去祠堂,亲自指挥小工即刻布置祭祀礼,再不敢轻视了。

    邓竟思只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姻亲姻亲,归根到底不是看女子是否柔婉得力,是看男子用不用心。

    看那小娘子埋头用饭,二郎夹菜过去又拍脊背,想到无双今日认命般的寡淡神情,心里微微一酸。

    远嫁倒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不必再回娘家的礼,省事。临溪挽他回去,给他炫耀自己带来的越女剑和弓箭,又嘴碎:“其实我还叫轻鸿给荀将军写信了,问他,有没有那种无父无母武功高强的小女娘,给我送一个来。结果他说,叫我少去胡人集市听故事,根本没有这种女子……”

    商曜原本靠在窗下,垂着眼睛替她“驯弦”,让弓的木材和角片能够适应她的力。

    闻言倏地抬起脸,淡淡反问:“你方才说,给谁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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