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原本婚后三日归宁,有夫君陪伴就可以出门。然而临溪无法回门,商曜依旧在见各路宾客抽不开身,她也就默默待在屋里,托着脸敲桌案。

    半晌,唉声叹气。

    “夫人坐不住了。”望舒送来一盅羊乳,微微笑道,“再等等,过两候待宾客走完,让君侯带着露过面,就能出去走动了。”

    “哪来的那么多宾客啊。”临溪惆怅,“不是提前了婚期吗?都是晋阳城内人士参加婚宴吧?”

    “不是。”望舒凑近,“君侯原本说的就是随到随行,是以三月中,陆陆续续从各地来贺喜的使臣就先到了。这厢见一遍,也不只是为贺新婚,各郡都有事相商。”

    “好吧。”临溪不禁又心花怒放,“我让你问的事,你打听到没有?”

    “问到一些。”望舒依旧咬耳朵,“甘昭说了,君侯在晋阳没有过什么情愫,女子怕他怕得要命。只要死要活的一个,不过是仗着老夫人和大翁主喜欢她,才勉强闹一闹。是那魏大姑爷的表妹,叫作孟清菡,其父是并州别驾孟燎。”

    “官还真是挺大。”临溪撇唇,“魏家的女子,岂不是和傅归帆那继妹也是表姊妹?”

    “那个,叫傅以皎。”望舒答,“她二人原本的确正是晋阳城最风光的小娘子,今后少不了要交际。”

    “只要不惹我就好了,我也不会主动去惹她们。惹我就给我等着。”临溪不大在意,倏地倒在榻上,“我想放纸鸢……”

    “啊?”望舒为难,“这不好出去,放纸鸢要去城郊了。”

    “我知道,我知道。”临溪拿竹简盖住脸,“好没趣——大翁主送的吃食也吃完了。”

    不过,好歹商焕和邓竟思夫妇,过几日也要动身回平日所居住的西山行邸,不再过问府中事了。没有长辈在,人喘气都放松许多。

    等她可以出门,也能去找轻鸿玩。

    小睡到日落时分,开口叫了一句望舒,半梦半醒间,察觉是一道高大身影正在弯腰,连忙坐起来:“好了?”

    “好了。”商曜伸手抱起她,“今日见匈奴使臣,伊伐也在场。让我转达,感谢你。”

    商焕对她印象转好,她目的就达到了。也就不在意这事,将脸抵在他肩下:“好无聊啊,好无聊。”

    他低头看她:“你想做什么?”

    “放纸鸢!”她猛地坐起来,“春天就是要放纸鸢的。”

    “好……”

    “放纸鸢?什么时候放纸鸢?”

    女声激动响起,商昔已经窜进来:“阿嫂要去放纸鸢?”

    见二哥一皱眉,连忙行礼:“二兄,二嫂。”

    “你快过来。”临溪眼睛一亮,招手让商昔靠近,“我想着去找你玩的。”

    商曜让开。商昔扑在她腿边,仰头细看。

    “好美。”小女孩子只在意这个,“阿嫂真是美。我在外头说你貌比西子,她们还不信我。等以后见到就知道了。”

    原来是你传的。临溪笑一笑,摸她的头:“十四岁了?”

    “嗯。”商昔又道,“不过我十一月二十的生辰,月份小。阿嫂也会陪我过的吧?”

    “自然。”临溪心里一暖,又摸一摸她的脸,“你想放纸鸢吗?”

    “想。”商昔偷偷看一眼二哥,“能去吗?”

    “能去。”临溪一笑,“过些日子,我带你去。”

    留商昔同案用了暮食,席间她一直絮絮叨叨,偷偷说了许多晋阳城内的秘辛和琐事,吃完还叫人去取自己的糕饼份例,陪着临溪在院里赏月。至戌时,方恋恋不舍走人。

    临溪回个头的时间,屋里又没人了。望舒说君侯回衙署去看信简,答应亥正前回房。

    见临溪沐浴梳洗完毕,脸色失落倚在榻上,望舒忽然福至心灵:“我明白了。”

    微微俯身:“女公子想家主和夫人了吗?”

    临溪闷闷嗯了一声。

    “情理之中。”望舒伸手续灯,“临行前一日,夫人将我和菀青叫到一处,叮嘱了两个时辰有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菀青都听睡着了。其实女公子,我一直都觉着,纵使是家世高贵的小娘子,也少有女公子这样被父母疼惜的女娘。很是幸运了。”

    “因为我母亲是武将的女儿,外祖母从前更是随过军的,后来才陪外祖父回洛阳做官。”临溪抱着一卷竹简,怔怔道,“她二人性情就很不一样。即便是最受宠的舅父,也不可能欺凌家中女眷。”

    “是呀。只要有一个好母亲,就会有许多好母亲。”望舒轻轻笑道,“我和菀青都是出生没多久,就被阿母遗弃了。养在人牙子手里,等着被卖给主家做奴婢。其实话说回来,做奴婢算是好的出路,姑臧人少,使君品行正,也没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听说如果在洛阳西京一带,容貌长得好的落难小娘子,那这一生就完了。”

    临溪伸手,握了一握她的手:“你就放心吧。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受苦。”同样的事,绝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

    “我认得使君夫人。”望舒坐在胡床上,轻声道,“我认得夫人。两年前,我帮工那主家举家往司隶去,人牙子也不知去向,在街头流落月余。只有夫人路过时,给了我吃食。见她去挑女使,我是使劲浑身解数表现,才被挑来女公子身边。但我那时就想,于我而言,这也是转机了。”

    临溪摸一摸她的头:“阿母是心善之人。”

    “女公子也是。”望舒一笑,“只是看起来性情泼辣,其实很好相处。菀青说,女公子是嘴硬心软。”

    “好啊……你竟然说我泼辣。”

    临溪等了又等,等到近子时,人还没回来,气愤将竹简一丢,嗒嗒跑去床里蜷起来。

    晋阳衙署的主屋内,邬逊和夏弋还在围绕口赋一事争论不休,只有傅以存看出主座上的人已经耐心告罄,只是强行忍着没有离开。笑了一笑,扬声道:“二位先生,有人可是新婚燕尔。这都近子时了,放人归家吧。”

    待出了屋,邬逊压低音量,转向桑烨调侃:“看到没有?我都同你说了,新妇姿容美甚,就是乱人心智。”

    桑烨心道美不美甚,这近子时也该放人归家,嘴上只配合道:“是是是,都怪女君生得太好。不然能从我们凉州来吗?”

    邬逊哼一声:“那孟燎数度请我吃酒,我是不敢去……”

    屋内傅以存要走,被叫住:“归帆。”

    他回过头。

    “那穆家娘子,”商曜看着他,“是如何决定?”

    傅以存怔了怔,答道:“很担心我家眷,还在犹豫。”

    “我跟你不一样。夫人无非是出于利益考量,觉得不必非给凉州女正妻,实则娶了也就娶了,我看得出来,他们心里还是高兴你成亲的。我家不同。”

    他自己评价:“我家那几位,纯粹是心肠坏,根本没什么苦衷。”这种话说出来,不仅他本人忍不住想笑,连商曜都扯唇。

    “你不知我这次回来,连见到皎皎都格外陌生。她明知翩翩也是汉臣的女儿,说起来父辈都是从洛阳迁徙,却在外败坏她名声,说凉州女多么粗鄙。我如今才明白,家风不好,多少个孩子都教不出来。”

    他有一异母弟,名傅以祺,是从不来往的。但傅以皎毕竟是一位小阿妹,年岁小不说,又处处粘他、敬仰他。他同父亲决裂,却不能在凛冬时节把五六岁的妹妹赶走。

    原本以为,只要自己有心引导,她也能够长成一个端正小娘子。但还是疏忽了家风不正,终究坏土难违,高贵的家世并不能养出高贵的品行。

    从前还好,近几年他不常在晋阳,每每归家,总是能感觉到妹妹的性情变化。

    读不读书其实都不重要了。但十二岁就因为女使所点花钿不够好看,将人罚在雪地里长跪,又去踹、去拿鞭子打——那小女使才十岁,能懂什么呢?

    他严厉制止,但在那一瞬间心里就彻底明白:以凌虐为乐,这是品性已经坏掉,拧不回来了。

    想想她那个母亲,也并不奇怪。

    傅以存道:“我知道翩翩很孤单,背井离乡,父母不在,最需要朋友的时候。你不能给她施压,她是没有什么家世,但也不是为了翩翩活的。”

    商曜掀一掀眼睛:“我是这种人吗?”

    “你也是好意思问。”傅以存顿了顿,“特意叫甘昭去说,你可以替她父亲记官牒、让你阿姊亲自主持婚事,这么大体面,她果然就万分动摇。你为了翩翩,什么都做得出。”

    “还没回吗?”

    望舒连忙过来答话:“尚未。院里留着灯呢,夫人先睡下吧。”

    临溪倏地倒回床上:“你跟他说,以后子时不归家,就别回来了!”

    “不回来,明日我就要卷铺盖走人了。”

    望舒躬身退下。

    她扯住被子,一味面对壁面:“烦人。”

    “白日一直见客,许多事就推迟到夜间议了。”商曜忽然说,“你起来。”

    “不起!”

    他索性伸手来拽,把人举托到袖间,从一旁的木几上攥过一只酒殇,递给她:“试试。”

    “什么……”临溪低头,顿时惊喜,“蒲陶酒?你竟然有蒲陶酒?”

    “偷我父亲的。”他微微一笑,“我猜,你该想家了。”

    她愣一愣,瞬间抬臂,紧紧抱住他的颈项。

    “成婚这几日太忙,许多话没有来得及对你说。”他抬手接住她的脊背,低声道,“我知道你来,是很需要勇气的。我知道。”

    稍作停顿,又道:“我都知道。”

    商昔过来她就那么高兴,本质上并非多么喜欢他的妹妹,毕竟双方还不熟悉。是看出商昔性格活泼,觉得自己终于有个伴了……可想而知,这种心情只能源于心底的孤单,和对孤单的恐惧。

    她鼻尖一酸,眼眶有些热。

    “不要哭啊。”他有些调侃地说了一句,“小哭包。”

    “其实一路过来真的特别远……”她有些哽咽,“我当时没有觉得远,因为一心只想嫁给你。如今细细想来,真的好远,走了一月一旬又三日,我才看见晋阳城楼。一来一回就是三个月,三个月,才够我归家一趟。我听无双阿嫂说要回家看母亲,连马车都不坐,慢慢走就是了;又说年底,她父亲和弟弟也要从五原郡回晋阳来。”

    她扑进他的胸膛里:“我阿母肯定想我想得哭。”

    他垂眸看她毛茸茸的发顶,缓声道:“你昨夜做梦,也哭了。一直用姑臧话叫阿母。”

    其实,你的无双阿嫂并不希望她父亲致仕。如果她父亲非逾花甲而是知天命之年,她都能比现在有底气得多。

    临溪愣了愣,还真不记得,有些羞窘靠着他:“那定是梦见她而不自知。我做梦,向来都不记得内容。”

    “梦见我也不记得?”

    “我可没有梦过你……”她有些心虚地反驳,她都是直接想,而后默默并住双腿,体会自己已经长大的证据。

    “好啦。”

    她有些懵懵地抬头——听错了吗?他竟然哄她哄出“啦”的尾音。

    商曜忽然道:“其实我并非愚忠愚孝,或被偏执志向所累之人。”

    临溪茫然:“嗯?”这人比她爱读书啊,老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所谓世道、天下、江山,长久以来,父亲虽有施压,我也有我自己的看法,并不十分执拗,也从不觉其巍峨不可侵。”他望着她双眼,慢慢道,“但如今觉得,即使是为早些让妻儿不必经受同父母分离的苦楚,长安也更有意义了……”

    她定了定心神方才听懂,胸腔之中淌过激荡而温热的情绪。他已经取过蒲陶酒,饮入一口,重重掐起她下巴,温柔渡给她属于她故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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