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有许多事来不及细想,但兰杳已经到极限了,眼皮一沉,很快便睡着了。
这间客房只有一张床,所以小疤佬识相地自己往门边一坐,打算就此度过一晚。但他们二人在封仙大典上闹了一通,启君殿和那个神秘的鬼面人必然还在找他们,即使有困意,也还是十分警觉。
雾龙重新化成小小一只,从门隙间挤进来,揶揄道:“啧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城主你还没成亲呢,这要传出去你的清白可怎么办。”
小疤佬:“你脑子里有没有点正常的东西。我交代你办的事呢?”
雾龙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了。
小疤佬皱眉,“不管是谁做的,肯定是冲着兰杳来的。”
雾龙趴在窗上,耷拉着眼,“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但你这只妖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了,咱们还要护着她到什么时候?当初说好的,和越夫人道别后你就随我一起回诡域湮城,现在可好,能护你心脉的炎髓晶没偷到手,还遭人暗算一通。”
小疤佬不语,偏头看向兰杳,烛光下,她睡得并不安稳,口中念念有词:“娘,娘……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面色越来越痛苦,不安分地伸手去够后背。
小疤佬起身快步到她身边,按住她的手:“兰杳,醒醒。”
兰杳睁开混沌的双眼,好一会才将视线聚焦在他脸上,而后惊觉:“不是梦,我娘真的没了。”
这句话像一根带毒的刺扎在小疤佬心里迅速蔓延开,变成挥之不去的遗憾。
他竟然对另一个人的想法感同身受了。
他想说些什么以作慰藉,毕竟凡人都是这么做的,可喉中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兰杳囔囔自语地摇头:“不行,我要回启君岛,我娘还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要把她带出来。”
“唔……”背后的伤口毫无征兆地发作,兰杳倒吸一口气,挣扎着还是要起身。
雾龙叹了口气,于心不忍地飞过来,“这一路颠簸,恐怕伤口早就裂开了吧,你一个小女娃能撑到现在,真是罕见。哎,城主被曲银柳那婆娘抓走前就嘱咐过我,要把越氏的尸首也带出来。可惜,别有用心之人先老夫一步盗走了越氏的尸身。”
兰杳气急,伤口发作得更厉害了。
“不行,”小疤佬盯着她背后的血迹,“必须上药,再这样下去别说替越氏报仇,你自己先因伤口溃烂而死。”
他点了兰杳的穴,令她安分地躺着,对雾龙道:“你守好她。”从后窗一跃而下,朝镇中去了。
天将明时,他带着一包袱的药膏粉瓶回来,在桌上摊开。
雾龙:“你是把这的每家药铺都搜刮了一遍吗?”
小疤佬没吭声,但他的确担心这些药不起作用,因而各家都拿了一点。
“你出去。”
雾龙翻个白眼,灰溜溜地从门缝挤出去了。
他三两下解了兰杳的穴,扶她起身坐好。她的情绪已经不似之前那般激动,也知道眼前这个人是真心地在帮她,只看了一眼,便转过身,解下衣服。
衣物滑落的一幕蓦然与小疤佬脑海中的某个画面重合,他不经有些愣神。
兰杳的声音令他很快清醒过来。
“我还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小疤佬定了定神,道:“洛定宁。”
兰杳有些欣慰地笑了:“好,我信你,洛定宁。”
洛定宁目光紧盯着那道长长的伤口,眼中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不忍,而后将药膏轻轻用指腹划开,“如果很疼,就说出来。”
兰杳点头,咬紧牙关,整个过程不肯吭一声。
末了,她穿上衣服,却听洛定宁道:“这就是抽仙骨留下的伤?”
兰杳回头,“你怎么知道?我娘她都和你说了什么?你又为何要救我。”
洛定宁无言。
雾龙闪进来道:“还是我来说吧。救你的原因很简单,是为了偿还越氏的恩情。她早知道你身怀仙骨,会被人觊觎,所以不希望你踏足外界。但兰无渊封仙后,突然怀疑你和那二小姐,让你们去风寂林涉险。同时,她留下诸位夫人当做人质,待发现那人是你,便逼越夫人喝下毒酒。好在越夫人曾是蜀山弟子,极力运功压制,直到取回炎髓晶打入你体内才毒发身亡,你这才捡回一命啊。”
兰杳:“所以,一切都是因为我。”
怪不得他说不出口。
雾龙:“虽说老夫是魔物,但要老夫来看啊,人心才是真正的藏魔之处。”
兰杳不置可否,又问:“为何你说这铃铛是我的,曲银柳看到它又为何突然放过我们了。”
洛定宁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对越氏道谢后,他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启程去诡域湮城,过往和未来的诸多不确定令他动摇,莫名就去了一趟自己出生的地方。
那里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换了一户人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其乐融融。
那家家主见他站在门外发呆,便上前询问缘由。
他随口地将幼年遭遇大火的事说予家主听,家主听完,眸中一亮,让他等了一会儿,从他的孩子那取回了一枚旧铃铛,道:“说起来这个物件应当是你家的旧物。在废墟中找到它时,我就觉得这是一件不俗之物。那么大的火,都没能把它毁坏。现在,物归原主。”
洛定宁对于这种身外之物毫无兴趣,冷眼拒绝时,无意触碰到了铃铛,然后,一副奇怪的画面钻进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女子,长发未挽,削肩外露,披上素衣后回望他一眼,慵懒地笑道:“那这铃铛,就归我了。”
像是被她的情绪感染,他竟感到无比安乐,死亦无憾。
而这女子的模样,与启君殿三小姐兰杳别无二致,只是眉目愈发清冷,还染了几分杀伐气。
他当即一把夺走那铃铛,似乎被自己那莫名的龌龊所惊,谢过家主后心绪不宁地离开了。
洛定宁:“直觉。”
兰杳:“……”
雾龙:“……”
总觉得城主隐瞒了什么。
“至于曲银柳,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兰杳:“好吧。不过,这位龙爷爷总是城主城主地叫你,你究竟是谁?”
雾龙对此称呼感到很是受用,终于不是叫他魔物魔头之辈了。
洛定宁看向窗外泛起白光的天边:“你之前呆在岛上,未曾到这人间来过,若是去茶楼酒肆走走,便能知道我是谁。”
过了几日,兰杳伤好了些,已经能够随意走动了。雾龙上街巡视一番,暂时还没有看到启君殿的通缉令之类的,反倒是听人说,惊鸿镇的钱镇长派人去请了蜀山道士前来处理当地百姓失踪之事。
兰杳一直没忘记方继生前的委托,为了打听饲伥鬼的消息,和洛定宁找了个说书的茶楼坐下,吃起酥饼来。
“今日,咱们来说说那位令仙界无念海忌惮多年的魔头。”
听到说书人的第一句,洛定宁就放下刚送到嘴边的茶水,“你确定你是来找饲伥鬼的?”
兰杳有心打趣他:“怎么,不许听呀,那走吧,咱们换个地方打听打听饲伥鬼。”
“站住,”洛定宁叫住她,“你如此随便未免也太不给这位魔头面子了。”
见他吃瘪,兰杳心情甚好,又叫了两盘果子。
洛定宁:“这是干什么?你一个人吃的完吗。”
兰杳:“以示尊敬啊,吃不完的打包给雾龙嘛。它一条龙在外面卖艺赚钱很辛苦的。”
话音刚落,上方的说书人朗声道:
“这世上呢有凡人、仙人、恶鬼、妖族。凡人居于九州,恶鬼居于地界,无念海就在那九重天阙,是仙人的住所。还有便是势力单薄的妖族,居于西海,自那恶名昭著的湮城之主死后,便由蛟龙一族司掌,因为被其他各族打压,几乎难以得见。”
“湮城之主何许人也?这便要说到,九州与西海的交界处称作诡域,那里有一座湮城。三百年前,恶鬼和妖族在湮城大肆横行,世代住在里面的凡人只能被奴役。终于有一天,出现了一个魔头,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他仅凭一己之力便制衡了恶鬼和妖族,把恶鬼全部赶到了地界,不见天日,而妖族和那些备受奴役的百姓则对他俯首称臣,让他坐上了城主之位。”
“虽然只是位城主,却令恶鬼和妖族闻风丧胆,以致人族的九位州帝子也惧惮他,纷纷停战,将象征至尊王权的青铜鼎拱手相让,可惜啊,这位魔头压根无意于一统人界,将九樽青铜鼎与投诚的竹简悉数付于大火。”
“这么威风吗,”兰杳偏头,好奇地打量身边气度不凡的少年。
现在瞧着已经很出挑了,难怪会被启君岛那些弟子欺负。若是再过些年,是否会像那位魔头一样目无一切呢。
一个看客不屑道:“如此厉害的人物,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快别卖关子了吧!”
说书人慢条斯理地捋捋胡子:“这就不得不提道另一位人物了,无念海仙尊的弟子,圣女重明。“
兰杳不自知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酥饼掉了一块。
没有记错的话,兰无渊抽她仙骨前,提到过“圣女转世,”该不会这么巧吧。
“此女的容貌可谓是天上有地上无,三百年前,我们脚下的这块地一片荒芜,颗粒无收,人吃人也不足为奇。直到那圣女降落,一袭白衣,惊鸿一面,执剑破除了困住此地的瘴气。惊鸿镇之名亦由此而来啊。”
从小到大,兰杳一直都是个病恹恹的状态,整张脸几乎就是一张白纸,没有任何显眼的色彩,亦从未被人夸过漂亮,故而她松了口气,“原来是个大美人,那我八竿子打不着了,还好。”
洛定宁奇怪地瞧她一眼,没说什么。
台上的说书人继续道:“可惜啊,这圣女重明仗着自己备受仙尊宠爱,嚣张跋扈,四处挑衅其他仙者,还差点一剑调下仙尊的头颅!最终,她逃亡至诡域,选择与那魔头为伍。久而久之,重明对魔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在得知他要迎娶前城主之女后,妒从心起,竟在大婚当日杀了那可怜的凡人之女,自己穿上婚服,取而代之。
那魔头知晓之后痛不欲生,圣女重明见此,亦因爱生恨。二人明明身着喜服,却一人挥扇一人执剑,打得天昏地暗,最后,他们二人中有一者,通过巨型法阵召唤出某个足以毁天灭地的巨门,据蜀山宫册记载,若让那些东西从门后出来,人间将面临灭顶之灾。”
“好在无念海仙尊及时赶到,封印了湮城和法阵,而那魔头与圣女重明最终同归于尽。后人便把这段故事称作‘湮城之乱’。”
看客又问:“究竟是那魔头还是圣女重明召唤的法阵啊?”
他旁边的嗑着瓜子道:“最毒妇人心,我看多半是那圣女重明干的。”
“管他呢,反正这两个都不是什么东西,死得好啊。”“就是。”“丧心病狂,恶有恶报啊。”
他们口中的魔头此时正坐在兰杳身边,记忆全无,所以丝毫不受影响。
洛定宁:“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觉得我当初就应该死在无念海的箭下。”
兰杳却道:“你不后悔救我,我亦不在意你是何身份。不过,你一个三百年前死了的人,怎么会好端端地坐在这,看起来与那魔头差了好大一截。”
洛定宁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听过佛家的轮回转世之说吗?别人我不知道,但雾龙咬定我就是那魔头的转世,要么当它的主人,要么被它一巴掌拍死。”
兰杳:“……最后一句是你编的吧。”
洛定宁挑眉:“只许你伶牙俐齿,不许我胡言乱语?”
兰杳呵呵两声。
她有些怀念兰府那个闭口不言的小弟子了。
“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圣女重明究竟是不是湮城之乱的帮凶。”
洛定宁:“雾龙说,要想恢复记忆,首先得集齐我被阵法撕裂的魂识。”
在启君岛的时候,他本有一簇魂识在体内,却在一次外出办事时,被一个叫饲伥鬼的人盯上。
那是一个瘦弱的独眼孩子,看样子是个小流浪汉,他缓慢地从洛定宁身边走过,身上没有半分活人气息。
洛定宁无意多管闲事,这孩子却突然停住,抓住他的手腕,“你身上有姐姐的味道呢。”
他一时疏忽,没有防备,察觉异样时,肚子已经被一双细小的手穿破,当街跪地,伤口血流不止,极力定神为伤口止血。
小流浪汉绕到他跟前,抬手从他额前吸出一团透明的白色光团。
“多谢。你的魂识,我会吃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