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阴湿如旧,腥气弥漫。
崔晋踏入时,狱卒早已退得远远,只留他一人立在牢门前。
牢中张兆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脸上瞬间浮起狰狞的怒意。
“崔晋你敢害我!你就不怕我把你一并供出来?”
崔晋却笑了,语气轻描淡写:“你若真有胆子,早在大堂之上张口了,何必等到如今。”
张兆怒火更甚浑身发抖,眼中满是血丝:“崔晋!你这个畜生,是你让我做的,是你一句话,我才敢动那批仓银!如今你干净了,我却成了替你背锅的?”
崔晋依旧笑着,走近几步,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慢慢地展开。
“收下那万两白银时,你就没想到会有今天吗?”他将那纸递过铁栏。
张兆迟疑地接过那张纸,低头一看,瞬间认出笔迹。“你……你对我儿做了什么?”
崔晋摇头:“什么都没做。只要你安分闭嘴,他们不过流放交州罢了,水土差些,但命还在。可你若敢开口多说一个字,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死,再一个一个埋。”
张兆整个人瘫在地上,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崔晋俯身拍了拍张兆的肩。“好好待着别吭声。”
他说罢又一路穿过甬道,走到最里头的独牢前。
牢中人影一动未动,静坐在墙角,眸中无悲无喜。
“那舞姬你已见过,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心里应该清楚。”
“我这一身罪名,留不得什么,但她若能安稳产子,活着离京,我便……不言一句。”
崔晋负手向前两步,替杜延庆理了理衣襟。
“你比张兆识趣,我会你那一脉骨血,让她母子一道去岭南,虽远点总归能活。”
杜延庆垂眼不语。
崔晋沉默片刻等一句“谢恩”,但对方始终没有开口。
他也不恼,只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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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下得极快,三人同判斩首,即日行刑。
是日午门外刑台设三口大案,重兵围守。
张兆、杜延庆、刘荣一并押上,枷锁齐身肢缚死。
申时三刻,刀令下。
鼓声响后三刀齐落,血溅丈余。
围观者数百皆骂声不断。
消息传入崔莞言耳中时,她正坐在院中的躺椅上,同青禾闲聊。
“小姐,那三人……刚已在午门处斩首了。”
崔莞言将书卷轻轻阖上。
崔晋这一刀,斩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快。
虽是丢了通州一脉和刑部内线,他近日却不怒反喜,像甩掉了大麻烦似的。
国公府家眷素日一向不同桌用膳,今儿崔晋心情大好,竟命人布了好酒好菜,一同宴饮。
崔老太太礼佛归来,听闻崔莞言在李氏面前受了委屈,又想起福星之说勃然大怒,一连几日送去佛堂的都是馊饭。
崔时婚期在即,想到要娶谢清菱那倒胃口的,便成日提不起气,庄氏自身难保,找不到茶铺那二人关押之所愈发焦躁,顾不上安慰他。
一家人心思各异,不见笑脸,也就孙氏之几日又得了宠,满面春风。
用膳后回到南院,崔莞言一眼便见桃枝端了点心过来。
桃枝今日依旧殷勤,手中捧着的是她平日最爱吃的桂糕点,刚放上桌,便细声细气道:“小姐,这还是奴婢特意叫人早些做的。”
崔莞言轻声应了,点心香气虽浓,她却一口未动。
站在一旁的柳枝将主子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日子国公府人多眼杂,她不好下手,看来得快些了。
她心下一凛,等桃枝退下后才悄悄跟了出去。
夜晚月黑风冷,府内的月池幽静无人。
柳枝走进桃枝房中时,桃枝正对着铜镜细细打理鬓发,见她来了皱眉道:“怎么夜里还不歇?有事?”
“月池边小姐送去榆枝落了下来,像是压到了老夫人的金桂盆栽,小姐叫我去看。我一人不好搬,便想着唤你一道。”
桃枝怔了怔,“这会子?”
“正因为是这会子,才没人瞧见。不然明儿让老夫人知道了,定要生气。”
桃枝本不想去,可想到惹小姐不快的下场,便赶忙起身同柳枝一道。
月池边白日春景极好,夜晚却静得瘆人,几个小厮都说在这见过鬼影,谣言一起便越传越邪乎,说池中有水鬼索命,惹得往后巡夜都不敢路过这。
桃枝到底是胆小的,一路走得紧张兮兮,偏柳枝故意只提了个昏黄的小笼,风一吹就晃,连影子都照不清。“金桂在哪呢,我们动作快些,这里可邪乎了。”
“就在前头,不过我刚才好像看到池子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柳枝探头探脑地往池子里看。
“啊?”桃枝止步,瞪大了眼。
柳枝边说边凑过去,故作疑惑地指向池边:“你过来些,帮我看看是不是……”
桃枝迟疑着低头去看。
水面漆黑如墨,一阵夜风吹过,水面竟起了涟漪,仿佛真有什么在底下晃动。
“这、这地儿不对劲,咱们还是快回去罢!”
话音未落,一股狠劲猛地从身后袭来。
柳枝死死掐住她脖颈,膝盖抵住她后背,将她按入水中。
“呜——!”桃枝的惊叫被堵在喉咙,拼命挣扎双手乱抓,指甲划破柳枝手腕,却丝毫撼不动那股力。
不过片刻,桃枝就不动了,柳枝松手一探鼻息,气息全无。
她用脚将她翻了个面,一把将尸体推入池中。
“扑通”一声水响,池面卷起阵阵涟漪,风吹过又迅速恢复平静。
柳枝冷风中站了片刻,理了理鬓发,这才捧着空灯笼慢慢往回走。
身后月池波光粼粼,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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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尖叫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府中仆妇打水时在月池边发现了尸体。
管事的匆匆赶来,命人将尸体捞上,却没人敢近前,远远看一眼便缩着脖子倒退。
“这月池……不干净。”
“我早听说这池子邪门,昨儿个我夜里还听见水声哗哗响的……”
话一出口,本就骚动的人群更炸了锅。
“可不是么,我也听说过。”
“夜里池边有哭声哩!”
一传十、十传百,水鬼索命的旧事被翻了出来,谣言越传越玄,到了晌午,连厨房里的小厮都说得眉飞色舞,说是水鬼认主,要拖人替命。
半日不到便已传入崔晋耳中。
“怎会好端端的就死了?”庄氏一惊,放下筷子。
“那可是莞言身边最贴近的丫头,怎的会死在院中池子里?此事传出去,旁人还不知要怎么说……”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瞥崔晋的神情,语气刻意添了几分忧意,“老爷说说,南院接二连三出事,怕不是那孩子……”
“闭嘴。”崔晋冷声打断。
“一个丫鬟死了而已。你如今管着府中中馈,竟把这国公府管成了满府谣言。”
庄氏脸色一白,“是妾身失察。”
“这几日已听了几次‘水鬼索命’的胡话,传到府外去你担得起?”
“妾身知错。”
“知错就好。”崔晋不耐地摆摆手,“挑两个顺眼的丫鬟送去南院。”
庄氏咬了咬牙,终究忍下,将头垂得更低:“是,妾身记下了。
庄氏退出去后,管事的才开口说到第二件事。
“西街茶铺的夫妇老爷吩咐我处理了,可那女子竟说自己原在国公府伺候过,我仔细瞧了瞧,的确是从前夫人身边名叫翠蓝的丫鬟,她还说只要饶她丈夫不死,便愿意供出当年府中一件旧事。”
“什么旧事?”
“她说事关夫人和庄姨娘,非老爷亲至不可。属下不敢擅断,便暂时留了他们的命。”
朝中风波不断,竟连内宅也如此多事!崔晋一甩手,“把人带回府里,叫她当着庄氏和李氏的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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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正盛,国公府正厅内却气氛肃肃。
庄氏站在主位前,目光冷冷扫过厅下跪成一片的仆役。
“前儿出了水鬼谣言,今日又有丫鬟暴毙,国公府上上下下都是主子们的脸面,你们一个个不安分,连累府中声名受损,是嫌日子太安稳了吗?”
一席话训得众人皆低着头,不敢出声。
庄氏见状这才缓了语气,微微一笑:“不过,我也晓得你们都是吃一堑长一智的。过几日府里添布,我叫库房将新料子裁了,每人做一身夏衣,月例也多加些,就算是我接掌中馈后的一点心意。”
众人抬头,纷纷叩谢:“多谢庄姨娘!”
一时人心大安,连几个向来油滑的老嬷嬷都满脸堆笑,私下悄悄道:“这庄姨娘可比夫人强多了。”
厅中气氛融融,庄氏也被捧得面色红润,抬手叫人散了,正欲回内院歇息。
忽听门口一声沉喝:“站住!”
崔晋大步跨入厅中神色铁青,随行的管事手里拽着个被粗绳五花大绑的女人。
庄氏一见那张狼狈面孔,脸色霎时变了。
“翠蓝?”
“你认得她?”
庄氏咬牙,镇定道:“是从前跟着夫人的丫头。可早些年已出嫁,怎么……怎么突然……”
“把人押着,将夫人、少爷小姐全都唤来正厅。”说罢一甩衣袖,坐入上首。
庄氏浑身一震,脑中轰然作响。
翠蓝定是在被灭口前,拿当年的事做交换,她逃不掉了。
可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低声唤过身侧一个极机灵的丫鬟,手中帕子一挡,声音压得极低,“让孙姨娘帮我找个人。”
那丫鬟看她神色不对,不敢怠慢,立刻退下。
望着厅上那一身狼狈的翠蓝,庄氏掌心已尽是冷汗。
不多时,崔莞言搀着崔老夫人慢步而来,李氏也被放出佛堂,由两个嬷嬷搀着走进正厅。
才几日不见,她已瘦了一圈,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昔日那点雍容劲儿早被耗干,只剩一双眼,仍死死盯着崔莞言,目光阴鸷几欲将她剥皮食肉。
可崔莞言连眼皮都未抬,只一手扶着祖母坐定,神色温婉从容。
这目光不新鲜了,自回府以来李氏就是这副模样盯着她的。可惜如今才过几天,风向已变,再过一会儿这眼神便该落到庄氏身上了。
她不急,她等着看那一刻庄氏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