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渐渐安静下来,司会起身拱手道:“诸位才俊,今日诗会第一场斗诗,不若便以春日为题,各显风华。”
举子们提笔蘸墨,构思片刻后,依次朗声诵读。
有的写燕归花落,辞藻华美,有的咏春水映天,清润悠长。
席间时而传出轻轻的赞叹声,已见几篇佳作。
这时西厢里走出一个小厮,送上一张素笺送到司会案前。
司会展卷一看,顿时惊住,当即诵了出来。
“烟轻柳暖莺声碎,水慢花深蝶梦迟。一自东风临陌上,千山如画不曾知。”
四句落定,楼下原本还在小声议论的文士们齐齐噤声,像是被这铺开的春色压住了呼吸。
片刻后,有人喃喃道:“气韵如行云流水,末句收得意境高远,余韵绕梁……”
更有人面上发白,暗暗将自己方才写下的诗卷揉成一团。
席间有年轻举子长叹一声,拱手向虚席行礼:“佩服,佩服!此诗一出,何人还敢争春!”
沈明宜原本支着腮,兴致缺缺地听着才子们诵读自己的诗,可听到那被念出时,整个人一震。
她直起身子,眉眼间的漫不经心尽数褪去,唇边慢慢漾出笑来:“好一个‘水慢花深蝶梦迟’……这句真是妙极。”
沈明宜兴致已然被勾起,转头吩咐小厮去取她随身带来的折扇。
那扇面上,正是她前些日子写下的上半阙诗。
“浅深流注不须惊,直下清浔尽日倾。”
她将扇面平铺在案上,取笔在旁添了几笔小注,又递给侍从:“去,把这诗交给司会,就说是我出的题,让他们对下半阙。”
侍从应声而去,不多时,楼下司会展开扇面,高声宣读诗句。
才子们先赞沈明宜才情出众,而后纷纷提笔低头沉思,或疾书如飞。
沈明宜支着下巴,饶有兴味地望着他们,一副“坐等惊喜”的模样。只是等了半晌,几份下阙念出来,她听了直摇头,有的太平直,有的过于雕饰,皆入不得她的眼。
她抬眸望向那处帷幔半掩的厢房,果然又有小厮送了纸去。
“好诗!”司会先叹了一声,这才清了清嗓子,将那下半阙念了出来。
“纵得入江成巨浪,也应无意起风声。”
短短两句,字句浅白,与沈明宜的上半阙一经相合,便如清泉入海,意境顿开。
楼下的才子们听罢皆皱眉苦笑,自觉方才的构思粗陋得不堪入目。
那张小笺被重新折好,由侍从恭敬送回了二楼雅座。
沈明宜迫不及待地接过,“你看,这人不止诗好,字也好。”
崔莞言本不想凑热闹,可见她笑得这般真切,还是倾身看了一眼。
墨色沉稳笔力强劲,那一横一竖……像极了她曾见过的字迹,她心底一动,却没出声。
褚元唐不知何时也已俯身过来,他偏像故意似的,往崔莞言身边靠,惹得崔莞言只好往一旁挪了挪。
沈明宜全然没察觉,仍兴奋道:“我一定要见见这位先生。”
楼下的司会见诗题已毕,转而宣布进入经义策论的比试。
题一出口,诸人便低头疾书,或引经据典,或巧设比附。
可每当那厢房中传来小厮的脚步声,捧出一张纸交予司会,席间的便会哑声。
那人的文章,总是最晚送出,却一经宣读,便将先前诸作的光彩压得干干净净。
他的论述不事雕琢,逻辑却如行云流水,推演严密得几乎挑不出一处瑕疵。
几位自恃满腹经纶的举子面色渐渐发白,手中折扇不自觉收拢,感叹道:“此才,若入仕途,必为栋梁。”
有人苦笑摇头:“幸好今年春闱不见他身影,不然我们还比什么?”
司会朗声赞叹,却不透露那人的姓名,只说那人不愿。
会罢,沈明宜兴致未消,急急唤来司会,“可否引我去见一见那位才子?方才他的诗与策论,实在叫人心折。”
司会略带歉意地拱手:“沈姑娘恕罪,那位公子在经义题宣读完毕后,便先行告辞了,连属名也未留下。”
“走了?”沈明宜唇边的笑意一滞,显而易见得失落。
崔莞言递过一盏温茶,安慰道:“若有缘,总会再见。倒不如留个悬念,比起今日贸然相见,更能叫人挂心。”
沈明宜抿唇,叹息一声:“你说得也对……可惜了。”
她低头抚着茶盏,终究没再追问,只将那张写着下半阙的诗笺收好,像是握着一件稀世之物。
楼下的人群渐渐散尽,沈明宜和崔莞言正要起身离席,便见自家马夫急匆匆上楼来,面色发白:“小姐,马车……出些邪乎,怎么也发动不得。”
话音未落,崔府随从也上前禀道:“二小姐,您的马车也是如此,不知何故车轴偏得厉害,今夜怕是修不好了。”
沈明宜怔了怔,蹙眉看向崔莞言:“真巧得这么齐?”
崔莞言心中已生几分疑窦,却未说出口。
褚元唐立于她们背后,目光从一人移向另一人,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今夜路远,我送你们回去。”
不等二人反应,他已吩咐下去,让人牵来一辆青篷马车,先将沈明宜送上:“沈小姐先回,我的人会护送到底。”
沈明宜谢过,回首时脸上的失落仍未散去:“那我就先回了。”
崔莞言以为很快就会给她也安排一架马车。
然而褚元唐送走沈明宜后,却道:“只剩这一辆。”
他目光定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委屈崔小姐,与我同乘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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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上,崔莞言都垂着眼,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忍了几息,她终于抬头,却只看见褚元唐神色淡淡,一直看着窗外。
她不再回避,反而盯着他看,果然不过片刻,褚元唐的目光被她捉了个正着。
四目相接,褚元唐眼睫一颤,视线倏地移开。
崔莞言轻轻挑眉,随口问:“王爷何故一直看我?”
褚元唐唇动了几次,却没吐出一个字。
明明在刀锋上都能沉着应对的人,此刻却生生被她问得心口发紧,连该说什么都一时想不起来。
良久,他才开口:“你真觉得……我穿这个颜色不好?”
“王爷不是向来不在意这些吗?”
褚元唐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却故作漫不经心:“不在意,并不代表不想听你说。”
崔莞言静静看着他,唇角勾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就如我所说,不好看。王爷的气质沉稳冷厉,深色方能衬得住。浅色嘛……更适合沈霆之那样温润如玉的人穿。”
褚元唐闻言手指蜷起,薄唇抿成一线,面上虽不显,眸色却明显沉了几分。
“呵,温润如玉?原来崔小姐喜欢这种。”
崔莞言侧过身,肩头倚着车壁,指尖拨了拨鬓发:“喜欢倒不敢当……只是与那样的人说话,总觉得心底安静,不必时时如履薄冰。毕竟,王爷的气度,未必人人都承受得起。”
褚元唐的下颌线绷得更紧,眼底的沉意像夜色一样压下来,可终究还是压住了那股冲动,只将目光偏开。
“……崔小姐真会读人心。”
人心?上辈子,崔莞言确实是输给了“人心”二字。
那些她费尽心思守护的情意,到头来成了逼她赴死的刀。
她笑得愈发讽刺,“王爷怕是高看了我。我也不是人人都能看得透的,毕竟……有的人,没有心。”
话音落地,车厢里瞬间静默。
马车辘辘,车轮碾过一处石坎,车身一震。
崔莞言的身子猝然失了重心,整个人往前一扑,眼看就要撞向褚元唐,可她突然反手撑向木壁,骨节与硬棱相抵,生生止住去势。
褚元唐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将她从壁上扯入怀中,力道狠绝,哑声道:“我就这么让你厌恶吗?”
那眼神像从深处裂开一道口子,冷意与灼意一同涌出来,要将她生吞下去。
望着那双眼,崔莞言心底一紧,不可控制地掉入回忆漩涡中。
那一年的冬日极冷,京郊劫盗横行,褚元唐率军剿匪,音讯断绝半月,才传来他重返上京的消息。
他被送回府后,甲胄尽数卸下,露出一身沾血的里衣,肩背的伤口还在渗血。
崔莞言在屋外候了半个时辰,才被允许入内。
帐中灯火昏黄,药香与血腥味交杂,侍医查看后摇了摇头说,伤口极深,恐有性命之忧。
她走近榻前,看到他侧身而卧,面色冷白唇色尽失,顿时心痛如绞。
这一夜,风雪拍打着高墙。
她守着烛火,目光一刻不敢离开他的脸,即便困意阵阵袭来,也强迫自己咬牙支撑,只怕他在自己走神的时,就此沉睡不醒。
直到天色微亮时,他终于睁眼。
崔莞言怔怔地握紧他的手,一夜的疲惫、担忧,全都在这一刻化作眼底不尽的喜悦。
可他清醒的第一刻,并不是看她,而是望向帐外侍立的亲卫。
转回来时,他挣开手,满眼只剩下冷意。“别碰。”
耳边响起眼前人低沉的呼吸声,她从旧梦中抽身而出,忽地笑出声,眼底却没有半点温度,只余痛入骨髓的讥讽。
她推开他。
“别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