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弼推门走进书房时,一眼便见地上那件月白色袍子凌乱地摊着。
褚元唐背对着门,负手立在窗前,夜色映得他侧影分外清冷。
薛弼垂眼,心底却暗暗震动。
王爷自幼性情寡淡,遇事从不轻易动容,纵是生死存亡也未曾乱过分寸,自那崔家小姐回京,他的冷静便一再被撕裂。
明明崔晋与王爷势同水火血债累累,本该是永不两立的死局。
可王爷偏偏在她身上乱了阵脚。
良久,褚元唐才转身,眸色阴沉得厉害。“那人找到了吗?”
“自他从诗会出来我便一路紧跟,那人蒙了面,马车四处兜转,到夜半才悄悄停在庆国公府后门。”
国公府?
“呵。”褚元唐低低冷笑,“崔家倒是藏着不少妙人。”
“王爷,此人既与崔家往来频繁,难保不是崔晋暗布的棋子。属下以为,需得多留心。”
话一出口,他便觉后悔。
主上这些日子,凡是沾上崔家小姐的事,向来不肯依常理而断。
果不其然,褚元唐眸光一顿,背影被烛火映得孤绝,“若真与崔晋有关,本王倒更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替我盯紧些。”
薛弼拱手称是,快步退下。
褚元唐的余光再次落在那件皱巴巴的袍子上。
烛火摇晃,影子在衣料上忽明忽暗,他终究还是弯下身去,掌心覆上那冰凉的布料,褶痕深浅交错,竟像压在他胸口的旧痕,一道比一道更重。
记忆无声涌来。
那时新婚不久,崔莞言日日守在他身侧,不论他冷言冷面,总不曾退半步。
“王爷,这针脚是不是太密了些?”
她缩在角落,手指被针线扎得通红,却依旧小心翼翼。
褚元唐皱眉:“何必亲自做这些?府里不缺人。”
她笑了,眼睛亮得很:“只要王爷穿着舒心,我费些精力算不得什么。”
他心头一却迅速压下,冷声道:“本王不需要。”
崔莞言愣了下,应了一声“是”。
几日后,那袍子还是送了上来。
她傻得很,只晓得一味讨好,为了给他做件合身的袍子,熬了几天几夜,眼下泛青仍笑着捧到他面前。
他接过时心底有些乱。
七岁丧母,自小不得父皇喜爱,惯于冷屋孤灯,世间所有温情都与他无关,偏偏在她那里,他第一次感到有人不求回报地把心掏给他。
可崔晋是他的血仇,若在她面前显露半点软意,就是背叛自己。
于是他装作无动于衷,将那袍子收起从未穿过。
后来他无意间瞥见她独自坐在廊下神色低落,连一向明亮的眸子都黯了。
他胸口像针扎一般,刺痛不断。
鬼使神差地,他终究穿上了那件袍子
她眼睛亮起时,他却强自压下心头的暖意,只说:“也罢,凑合能穿。”
可他记得她眼底的光,真傻呀,把一颗心掷得彻底。
如今再触到,才发现一切都已不同。
眼前这件,是依着当年的样式重新赶制的,质地相仿颜色相仿,却终究不是当初那一件了。
都变了,一切都变了。
世事再不能回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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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国公府内灯火通明,迎候的人却不多,偶尔几声通报道,显得冷清疏落。
崔莞言抬眼望去,这座偌大的府邸,檐角高悬的灯笼依旧红亮,却似烈火要将人生吞进夜色中。
她一路走至后宅一处僻静的院子,朱漆斑驳的门扇半掩着,院墙长满青苔,角落里几株槐树横生歪长,枝叶遮住了半边檐角,石阶破裂,杂草从缝隙里冒出来,连风过时都带着几分荒凉气。
她正要走近,身后的小厮低声劝道:“姑娘,世子方才吩咐过,说要歇息了,不便打扰。”
可她瞧着,屋内的影子分明还直挺挺立着。
“纵得入江成巨浪,也应无意起风声。”她高声念道。
屋内的身影一滞,似乎被她的话击中,随即动了动。沉默良久,那影子终究还是走向门边。
门“吱呀”一声开了,灯火映出一张清隽的面容。
大哥崔植生来跛脚,自小便被人讥笑,却偏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目俊朗如画,若不是步履不稳,立在人群中,旁人只会觉得是翩翩公子。
“进来吧。”
屋子极简陋,书案是旧木,漆色早已斑驳,一张几近塌陷的榻,帷帐也泛着灰,几件书卷随意堆放在角落,墙壁上渍痕斑驳,竟看不出这是国公府世子所居之处。
崔莞言望着他,眼底涌上酸涩。
“今日诗会那人,是你吧。”
崔植眼神闪躲,没答话。
崔莞言心里却已笃定。
大哥自幼聪慧才学出众,只因跛足畏惧流言,不敢在外抛头露面,纵然满腹经纶,也只能藏于简陋书卷间,不能示人。
可惜了,这样的才华,若生在旁人身上,早已名满京城,可落在大哥身上,却只能困在这破败的院落里无处施展。
崔植静默半晌,终还是抬眼看她一眼,苦笑道:“是我,可又如何?几句诗能换来什么?不过是自我取乐罢了。”
他唇角弯着,却带冷意:“我纵有万般才学,于父亲眼中也不值一文,自打我出生那日起,他就觉得我拖累崔家,平白丢了脸面。跛脚之人能成什么事?”
“大哥何必如此?你有才学偏要自困,是他们看轻你,不是你不配。你以为我又好到哪里去?自小背着灾星的名头,被弃在外头,连做人都不配,可如今我回来了,我就要把最好的都夺回来,叫他们一个个后悔。”
崔植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掀起波澜。他原以为这个妹妹与自己一样,是被弃在角落里的孤魂,可她却从废墟中生生破出一道口子。
“莞言,我……”
崔莞言迎上他的目光,“我有办法,让大哥的才华,不再被埋没。到那时,父亲必定要为今日的冷眼悔得肠子都青。”
崔植神色复杂,手指在袖中拧着衣角,半晌未应。
崔莞言看在眼里,也不急着逼他。
“大哥先别急着答应,你再想想就是。”
起身欲走时,她又顿住脚步:“我有个好友,极爱你的诗,若有机会,也盼能见上一见。”
崔植抬眼问:“是……沈小姐?”
那姑娘才华横溢,本就是上京有名的才女,而他一个跛脚之人,怎敢与之并论?念及此处,心口像被针扎一般酸涩。
“罢了。”他摇头苦笑,“若真见了面,只怕惹人笑话,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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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崔莞言便吩咐人手,将崔植的院子重新收拾一番。
陈旧的桌椅、破损的屏风都被搬了出去,换上的皆是新漆木器、软垫锦褥,甚至连窗上的纱幔也焕然一新。仆婢来来往往,忙得不亦乐乎,整个小院一时热闹起来。
府中人看在眼里,多有窃窃私语。有人暗暗叹道:“二小姐这般待世子,倒真是用心。”
也有人揣测:“若老爷知晓,只怕不会高兴。”
果不其然,消息很快传入崔晋耳中。
午后,管事来传话,说老爷要她去书房一趟。
房中静得压人,崔晋神色不悦。
他本就厌恶那个病恹恹的庶子,生得半残行事木讷,看着就碍眼,府中无论是下人还是旁支,谁要是对崔植多几分好意,他心里便生出抵触。
莞言才掌家几日,竟先顾着那个废物?连院落都替他修整得像模像样。
“你才开始管家,怎么就急着去收拾那个废物的院子?”
“母亲已受罚,长姐在宫中,心下难免不安。女儿想着,若能照拂大哥一二,也算宽慰长姐,叫少些担忧。”
崔晋凝视着她,眉头渐渐舒展开些,心里暗想:这丫头倒是顾全大局。
他那长女最是心软,进宫这些年不得圣宠不说,膝下还无子嗣,叫他每每想到都憋着一口气。若有个孩子在,也好为崔家添根线……可惜了。
转念一想,莞言倒机灵,知晓如何宽慰长姐之心。虽不见得全是孝顺,却也算个懂事的。
他沉吟片刻,心里的不快慢慢压了下去,瞥了她一眼,道:“你倒也懂事。你二哥的婚事眼下已在操办,府里许多细节需人照看,你既有这份心思,便去跟着学着操持,也好积些分寸见识。”
“是。”
崔莞言退出书房时,正好见一名丫鬟端着漆盘走来,碟中是新蒸的藕粉桂花糕。
她抬眼一看,认得那是庄氏身边的灵绣。
从前不过寻常使唤丫头,她未曾留心,此时细细看去,才觉那模样倒生得娇俏,珠圆玉润,眉眼含笑时,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媚态。
灵绣进去,将盘子搁在案上,软声细语道:“老爷,这糕是老夫人特意叫厨房做的。”声线娇滴滴的,尾音一挑。
崔晋随口应了一声,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崔莞言眼底浮起一抹冷笑。
崔晋素来以“勤政克己”自诩,朝中人人都说他不近女色,可不沉迷,不代表他不喜欢。
男人终究是男人,哪怕是她这位一向端肃的父亲,见了姿色也免不了多看几眼。
自己倒是忘了,在庄氏不在的时候,该替她添几位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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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崔莞言问过管事,说是崔晋身边一直是几个小厮伺候,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想着庄姨娘不在,就把她身边的丫头派去伺候。
几个丫鬟先后轮番试了,或是拘谨得连话都说不利落,或是呆头呆脑不解眼色。唯有灵绣,冷了便上衣裳,渴了即斟茶水,行止得体不多不少,竟叫崔晋笑着点头,口中还夸了一句“懂事”。
崔莞言笑意淡淡:“既然如此,往后就由灵绣在父亲身边伺候吧。一个小丫头罢了,想来庄姨娘也该舍得。”
夜里,崔莞言正要歇下,外头传来丫鬟回禀:“小姐,灵绣求见。”
她挑了挑眉,倒也意外。
这是来投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