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绣一进屋,便扑通一声跪下。
崔莞言忙拉她起来,装作关心似的问:“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
灵绣在地上磕了两下,随即抬起身子,眼眶红肿,声线却努力压着不至于失态。
“小姐,没人欺负我……我只是来求您,给奴婢一条明路。”
“明路?此话怎讲?”
“小姐,我一直跟在庄姨娘身边,见得清楚。旁人只当您柔顺,我知道,您才是个厉害角色。如今庄姨娘不在,我愿意为小姐做事。只是……”
她抬头,直直望着崔莞言,眸子里不再是求饶,而是渴切,“我不想再一辈子做伺候人的下贱奴才。”
崔莞言听她如此明言,神色不再伪作不解,唇角却冷冷一弯:“你倒也爽快,竟敢在我面前挑明了说。”
她前世便是因太会忍,太会装作不争,最后被人逼到绝境,如今看灵绣敢为自己争一条出路,倒叫她生出几分暗暗的欣赏。
灵绣低下头,神情悲怆,眼中泛起恨意,道:“我本就是贱命一条。父亲嗜赌成性,输红了眼,把我卖了出去抵债。”
“进了国公府,本想着有口饭吃便好,谁知被分到庄姨娘身边伺候。她表面温和,心肠却比蛇蝎还毒,我每日都像踩在刀尖上,唯恐说错半个字。后来渐渐长大,二公子……竟对我起了心思。”
崔时对灵绣有心思?前世她竟不知。
崔莞言递了帕子过去,便听灵绣继续说。
“那时候,我以为若能做他妾室,纵然身份卑微,也算比旁人强些,可久而久之才发现,他不过披着皮相的懦夫罢了,遇事只会躲在父亲身后,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转身却拿丫鬟撒气,哪有半点担当?”
灵绣低声笑了一下,笑意却比哭还难堪:“我原想着,若能在国公府里好好伺候,得姨娘怜惜赐个恩典,出府时或许能寻个老实人家过日子。”
“可惜……我爹自打卖了我,就日日往府里来打听,每回见我都要钱,若是我真出了府,只怕还没走到家门口,便被他拐去卖给谁家做妾,换几两银子去赌。”
她咬着牙,缓缓跪直了身子:“在老爷身边伺候这几日,我瞧他并不排斥,反倒夸了我好几次,我想我只差一个时机。”
崔莞言听罢心里已有盘算。
灵绣既能拿住崔时的把柄,又能时时牵动庄氏的神经,留在身边正好。
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小丫头,声线淡漠:“他年纪也是能做你父亲的,况且庄姨娘若能再回来,第一不会放过的就是你,到时候你受得了么?”
灵绣脸色一白,却没退缩,“我晓得。可若不搏一搏,出府也是死路。”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便助你一回,你且回去等我消息,不要轻举妄动。”
这是灵绣自己的选择,崔莞言只希望她以后不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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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上上下下都在为崔时大婚奔忙。
崔莞言吩咐青禾去备车,说是要亲自去挑几坛好酒回府。
偏巧这时,沈明宜约她一同出门。
街市正是热闹时分,酒旗高挂,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我听说这家酒铺有上好的女儿红。”崔莞言拉着的手臂,“一起去瞧瞧?”
酒铺里木架高叠,小二殷勤地搬出几坛年份久远的藏酒让二人试。
沈明宜却提不起兴致,随意看了几眼,手里拨弄着酒坛的封泥,不声不响。
“怎么,心里还惦着诗会那人?”崔莞言问。
沈明宜低垂眼眸,长叹一声:“唉,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他。”
崔莞言失笑:“就不怕他是个丑八怪?”
沈明宜却不以为意,眼中分明燃着执念。
“我欣赏他的诗才,容貌什么的不打紧。”
崔莞言看在眼里,心底却无声叹息。
她也希望崔植能光明正大站在人前,叫崔晋看看,被他厌恶的儿子有何等才华。
正说着,酒铺老板迎了过来,笑眯眯道:“两位姑娘可是要挑酒?小店的好酒可不少。”
“可有最醇的?年份久的那种。”
“有的有的!只是那酒极烈,寻常客人不敢买,喝一碗下去便要烧得满面通红,稍不留神便要醉倒。”
老板忙吩咐人从后院搬来一坛,“这可是我店里最烈的酒,十年陈,喝上一碗,不管多好的酒量,也得醉上半天。”
崔莞言浅尝一口后摇头:“味虽烈,却还差了些。”
崔晋酒量极佳,若是想让他不省人事,可得要劲更大些的。
老板愣了一下,还想再辩,沈明宜忽然想起什么,道:“我倒记得,我哥哥藏着许多好酒。有人从西域带来过来,辛辣似火,喝一口便要灼喉,怕比这里的都烈得多。”
崔莞言原本只当是随口一说,哪知听到“西域烈酒”几个字,眼眸忽然一亮。“你说你哥哥那里……能不能卖我一坛?”
沈明宜随即笑起来:“他最是宝贝那些酒,平日里连我也碰不得。不过若是你要,兴许,他会答应。”
两人说笑着出了酒铺,天色已近傍晚。
回到沈府时,沈霆之正坐在院中石桌旁,斟了一杯清冽的酒,慢条斯理地饮着。
他似乎心情极好,举盏时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慵懒自在。
见二人回来,他放下酒盏,笑着招手:“怎的这般晚才回?你们可是逛遍了半个京城?”
沈明宜走上前,一边取了他案上的点心嚼着,一边笑道:“才去了酒铺,她还打听起什么烈酒来呢。”
“莞言对酒有兴趣?”
崔莞言摇头,“二哥大婚,我想着寻些好酒招待贵客,霆之哥哥,我可听说你珍藏了不少,可愿割爱?”
沈霆之闻言,忍不住失笑,举手招呼下人取酒:“既然是为了办喜事,自然得拿出来几坛。只是你要替别人寻,我不如先请你亲口尝尝。”
小厮搬来一坛旧藏,启封后酒香浓烈扑鼻。
沈明宜瞥了瞥,故作嫌弃地摆手:“我才不喝这些,苦得很。”话音一转,却眨眨眼,笑嘻嘻道,“你们慢慢尝,我得去催厨房备菜,省得一会儿误了时辰。”
说罢转身就跑,果然不给崔莞言推辞的机会。
院中只剩下她与沈霆之,气氛顿时安静下来,崔莞言无奈,只得落座。
沈霆之为她斟满一盏,眸光淡淡扫来:“这是十多年前的老酒,烈得很,你可得小心。”
崔莞言举盏抿了一口,酒气烈得要自喉间烧透,鼻尖都泛了酸。
沈霆之看着,忽地话锋一转:“通州案一结,圣上特赐了我些东西,我正想该如何谢你。想来你不喜俗物,便以这坛酒作谢,如何?”
“谢我?霆之哥哥何出此言?”
沈霆之斟满酒盏,慢声道:“那封密信是你放的吧。”
“你早就知道?”
崔莞言想,沈霆之果然聪明,还极善察言观色,能推断出信是她放的,并不稀奇。
可沈霆之举杯一抿,神色却变了:“其实我一共收了三封密信,字迹、用词各不相同,但内容却都指向一处。”
崔莞言垂下眼,心念急转。
张兆一事,知情的除了她和褚元唐,余下的便只剩崔晋了。
“你应该猜得到是谁吧。”
沈霆之笑而不答,只将酒盏转了半圈,琥珀色的液光随之晃动,沉默良久,他才道:“你也是崔家人,崔家若出事,你脱不了干系。”
“我自有我的主意。”
崔莞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胸口灼得生疼,却硬生生忍了下去。
沈霆之望着她,目光竟移不开了。
一袭素色襦裙,眼尾略显倦意,却因那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意衬得愈发清峭。
这么多年,庆国公在朝中横行跋扈,多少人私下敢怒不敢言,没真敢伸手去撼动。偏偏是眼前这位被冷眼多年、处境逼仄的崔家庶女,竟敢将手伸到亲爹头上。
他早听人说过她在封州的境遇,弱小、孤立、几乎任人踩在脚下,可眼下再看她的模样,让他心中生出几分异样的钦佩。
若非心性极硬,怎能走到这一步?
“多谢你的酒。”崔莞言两颊已然发烫,泛起红晕,起身时踉跄了几步,却仍端然行了一礼。
沈霆之笑着送她,眼神却有些超乎寻常。
“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向我开口,我一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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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王府书房灯火犹亮。
柳枝跪在榻前,将白日里的经过一一呈上。
“……小姐喝了些酒,醉得厉害,已经歇下了。”
褚元唐正低头翻着手边的折子,听到这指尖顿住,烛影落在他微敛的眼睫上,看不出喜怒。
“在哪喝的?”
柳枝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在沈府,与沈大人同席。”
又是沈霆之。
他明明清楚,沈霆之出身清白言行端正,未必有半分逾矩,可只要想到她在别人眼底醉意横生,胸口便一阵发紧,心底涌上几分荒谬的嫉意。
她竟肯对沈霆之轻易放下戒心。
同他之间走了两世,最后却隔着万重猜忌。
他抬手拢了拢烛火,掌心灼痛,收了笑意。
心口闷得慌,像被什么死死箍住,透不过气。
他一再告诉自己,不该在意,不该如此。
可她唇边亲昵的声调,却像根倒刺,扎得他每一息都难安。
若此刻能见到她,他恨不得扳着她的肩逼问,那声声“霆之哥哥”,到底是真心,还是她又一次的算计?
可他不敢。
他怕从她眼中看到的答案,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残酷。
褚元唐收回手,掌心被烫得发红,却无法将那股涩痛压进心底。
“走,我同你一起去国公府。”
“王爷,这恐怕不妥……要是被人……”
柳枝话未尽,褚元唐已阔步而出,背影孤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