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管家的身影,两人在沉默中转过几处回廊,张归一也随意地打量着这处临近皇宫的宅邸。
从外面看起来规模很大,但是进来之后却发现很多房间并未点灯,其中也少见仆人往来,和张归一预想的钟鸣鼎食的相府比起来显得有些冷清。有些梁柱还有刀兵劈砍过的痕迹,约莫这是一栋在神都陆沉中保存下来的旧时府邸。
也不知它的上一任主人是谁。张归一思维在发散。
思路流转,脚步不停。片刻之后,两人在一处偏房外止步。屋内外点着明亮的灯火,房檐下挂着沾染几滴褐色污秽的牌匾。
“相得”张归一咀嚼着这个名字,看向了屋内。一张八仙桌,两个个立凳,三四个盘子盛着江陵的特色菜品,还有一位坐在凳子上正审阅着文件的白发老人。
管家在打开的门上轻叩了两下,待高栋抬头,他开口道“家主,张公子我带来了。”然后在门外立定,静静的侍卫在门前。
高栋紧皱着眉,抬起头来,想看是谁打断了他,见到是张归一,眉毛立刻舒展,嘴角也带上了一些慈祥的笑意。
“小子,别在外面愣着了,快进来吧。”他语气温和,就是像是多年的师傅一般。
张归一有点傻眼,算上那天晚上,他不情不愿的认这个便宜师傅才三天,怎么跟他拜师了好久一样。
“还要我请你?”高栋放下手中的文件,作势起身,张归一哪敢让当朝首相请自己进去。稍一抬脚,从几乎没有的门槛上迈了进去,尴尬的站在八仙桌前。
两个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高栋老神在在,悠哉游哉。张归一却觉得背后生芒,浑身不自在。片刻后张归一长出一口气,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低下了头,深深作揖:“师傅安康!”
“哎!”高栋脸上的笑容绽放开了,嘴角上扬,开心之情溢于言表。“乖徒弟!哈哈哈哈哈”最后,高栋还是没有忍住,笑出了声。“坐坐坐,既然叫了这声师傅,以后就当自己是自家人,不必拘谨。”
张归一满脸尴尬,却依旧听话的坐了下来。
“不知弟子最后得了什么差遣,老师又有什么任务交给我。”既然开了口,张归一很快的调整了心态,开始询问起他最关心的事情,他是否有一个施展拳脚的空间。
高栋却没有直接回答,端起了碗,自在的扒了一口白米饭,然后又夹起了一筷春笋炖腊肉。慢条斯理的吃完之后,开口道
“不急,先吃饱,不要浪费粮食。”他看了一眼张归一“不管什么时候,吃饭的时候都要好好吃,尤其是年轻人,不要仗着身体好,忙起来饭都不吃。”然后自顾自的吃了吃起来。
张归一有些焦躁,但是看高栋在他吃饱之前,一句话都不愿意透露的样子,也跟着吃了起来。一开始吃的还很是收敛,随后经吃的越发狼吞虎咽起来。从午饭之后已经过了快四个时辰了,张归一之前没吃饭的时候不觉得饿,一旦吃上精心烹调的晚餐,打开了胃口,便也收拾不住了。结果吃的过快,竟有些噎住了。
“慢些吃,不急。”高栋拿起了手边的鸭血汤,递给了张归一。张归一接过后,喝了一大口,神色有些古怪。
“这是金陵特色的鸭血汤,我和老师还在南京的时候,两个总是趁不忙的时候去街头喝一碗鸭血汤,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来了神都之后,老师被赐了这座府邸,为了喝上正宗的鸭血汤,我的老师自己在这里府邸养鸭子,还请了金陵的厨师来做,你尝尝看,是否合你胃口。”
张归一闻言,接着大口的喝起了鸭血汤。虽然味道并不很好,跟席间的其他的菜肴比起来,味道更是差了许多。但是想到这可能是当朝首相亲自做的,那怕是毒药,估计也有无数人要抢着喝,更何况是一碗朴素的鸭血汤呢。很快,一小碗鸭血汤便进了张归一的肚子里。
“味道很好,鸭血润滑,汤也很鲜亮。”张归一放下碗,看着面前的老人。“老师,你不来一份吗?”
“你喜欢吃就好,喜欢就好。我在你来之前,已经吃过了。”高栋乐呵呵的看着眼前的青年,就像看着年轻时候的自己。
席间再次陷入沉默,两人悄然的进食,直到桌上的几份菜肴全都吃净。高栋拍了拍手,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的两位侍女撤下了餐具,两人净手完毕,在收拾好的桌前坐定。
“还是在这里吃饭舒服,在正厅吃饭总觉得拘束,在这里就想起了老师一起吃饭的时候,当时忙到深夜,老师带我在这里开小灶,吃饱肚子再回去继续加班。回不去喽!”高栋看着屋外,自顾自的感慨道。
“老师,不知我此次任命到底是什么?”张归一选择不解风情的接着发问。
“滁州知州马上就要告病,需要一个人去那里接任,致仕的奏折明日入宫。后日你就可以准备去领旨了。”高栋看着屋外,淡然的说到。
“这二十年来,我厉行改革,推行新的税法,清查土地。北方民乱之后,地方豪强被一扫而光,倒是好做。但是南方是却多有抗拒,尤其是南京附近,地方豪族多有朝中为官者,改革阻力很大,你上一任的滁州知州,本是我挑的老成持重的派系老人,让他去清查土地人口,结果却告诉我少有隐匿,只查出水田千亩,丁口万余!”
“当年我从南京留守起兵勤王的时候,滁州有74万亩的水田,年税80万石。到了去年,账面却只有四十五万亩水田,这还是他清查后的结果。真当我离开金陵二十年,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了吗?”高栋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一个个都以为是救国功勋,侵吞土地毫无顾忌。当年北方也是这样激起的民变,殷鉴不远!一个个却只顾小门小户的蝇头小利!国家早晚要毁在这些人手里,我已经忍了二十年,都劝我不要动手,不要自毁长城,张归一,只有你,只有在你的文章里,敢点出这件事,我要你去滁州清查田地,丁口!给我在江南打开一道改革的口子口子!”
张归一默默起身,面对老人行了一礼。“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老师放心,我定清查蛀虫,一个不留,还江南百姓口喘息之机。”
高栋看着身前弯着腰的便宜学生,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年轻时如此弯着腰向老师行礼的自己。也是一袭白袍,同样的才华横溢,同样的信誓旦旦。
“你我的关系没有暴露,因此在朝中我没办法给你支援,你的身份是外放的权知滁州,从六品。官家为了维护状元地位,但又不愿意你这个惹他恼怒的人在眼前晃悠,所以给了你这个位置。”高栋起身,扶住了自己的徒弟,也扶住了当年的自己。
两人相视无言,只有名为信念的火焰在两人眼中燃烧。“多注意自己安全,做不成不要紧,不行就写信给我,不要逞强,你还年轻,机会还很多!”高栋不放心的交代了一句。而张归一却并未应声。
高栋叹了口气,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容又浮现出来:“对了,之前说好的,你拜我当师傅,我送你一件礼物。”高栋松开手,从腰间解下了一枚玉佩,玉质斑驳,配不上首相的身份,但是上面的姜字却是笔力深厚,不似凡笔。亲手将其系在了张归一的腰间。反复调整之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是当年我老师送给我的礼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戴在身边。既然认你当了徒弟,那么就把它送给你了。这样的玉佩当时老师找人刻了一对,一只送给了我,另一只在神都沦陷的时候不幸失踪了。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世间。”高栋一边流露出怀念的神色,一边给张归一讲着玉佩的故事。
“挺好的,和你的气质很配,这种玉佩就该年轻人戴着,我这个老男人带着不好看!”高栋拍了拍张归一的肩膀,“此外,我还要给你介绍两个人!”他向屋外的管家挥手,示意他带两人进来。
两位青年人走了进来。一位身材健壮,腰间佩刀,一看就是习武之人,进来后沉默的低头站着。另一位是玉面书生,身材高挑,身姿纤细,丹凤眼上下打量着状元郎。
“高毅儒,和高毅虎。家中两个小辈。毅虎是管家在勤王路上收的义子,一直待在身边,勤学武艺,也算是有些本领。这次你上任,他负责保护你的个人安危。有什么紧急的时期需要和我联系,也可以让他来送信。”高栋指向了那个沉默的健壮男人
“啊,好,毅虎公子好!”张归一从高栋讲述的故事中回过神来,连忙对毅虎行礼。毅虎也讪讪的回了一礼。
“毅儒,是我本家小辈,眼高于顶,却不愿安心科举,我想让他跟着你长长眼界,让他看看厉害人物,到时候回来也能安心读书,这次你去上任,他权且充当一个师爷,还望归一能多多指教。”高栋又指向了那位书生。
张归一看了看毅儒,沉默了许久。又看了看高栋越发期待的眼神,终归也是行了一礼。“毅儒公子好!”
而高毅儒在张归一沉默期间,双手握的越来越紧。直到张归一接纳了他之后,才缓缓放开,长出一口气后,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却也是不情不愿的回了一礼。
见张归一认下了两位,高栋脸上的期待化为了笑容。他看了看屋外的月亮,已经升至正中,时间已然不早。
“毅虎,你和管家送归一回府,毅儒,你在这里等我,我回来再教导你两句!”简单的安排之后,高栋拉着张归一的手,走向了后门。身后,管家和毅虎的默默的跟着,就像是两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