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凝云间》剧组跟组两个月，黎观已经可以用几个标签概括柳风柔迄今为止的人生——

    作为一个稍有热度的女明星，她的外表的确无可挑剔。至少大部分人都会允许她那张美艳的脸出现在手机、电视以及随处可见的广告牌上。

    一年前，非人气女团成员柳风柔签约新经纪公司转型演员，以女二号的身份拍摄了第一部电视剧《恋爱演算基本法》让她在影视圈崭露头角。一年以后，虽然作品栏里多出了《未见钟情》、《一枕春眠》之类的女主剧，但她身上的标签从“令人期待的信待新人演员”变成了“没有绯闻，没有演技，没有代表作”的三无演员。

    这原本也只是娱乐圈司空见惯的日常，圈子里的大家一直都是这样生活下去的。

    黎观只等她拍完这本《凝云间》就能借着一心想闯娱乐圈的“太子爷”金翎所准备的流量爆火一阵子，顺势完成她想要在这儿成为顶流女明星的心愿，就能说服她关闭梦境。

    为了这份心愿，黎观签完合同就被带到剧组开始工作。这里荒芜到除了每天和秦牧之比赛找对面山头上的代拍之外，没有更好的娱乐活动。

    现在，黎观终于迎来了新工作的首个假期。

    离开剧组的前一天晚上，她猫在柳风柔的酒店房间里和综艺节目组对接《凝云间》播出后的综艺台本。

    秦牧之当然也在。搬完快递送完宵夜之后，他像即将要与黎观永别了似的，把柳风柔新收到的代言礼物通通拆开，塞满黎观的临时行李箱。黎观喝水路过的时候好奇拎了拎手臂差点脱臼，连忙制止秦牧之尝试以“石沙水”的原理塞入更多的面膜。

    幸好柳风柔没空朝这边看，她倒立在床上，一边瘦腿一边疯狂翻找手机里存着的门锁密码，口中还小声嘀咕：“想买这套房子的时候我还没火，没想到火了之后就不方便住那边了……”

    黎观正在尝试说服节目组修改游戏环节的人设问题：女明星总是默认在种环节当个标点符号一样的骄矜花瓶。那是站稳脚跟的人才能做的事，柳风柔不能这样，她必须在摄影机前动起来才能赢得更多关注和喜爱。

    “叮——”

    “密码：ENJOY*（按星号确认）”

    电脑上突然跳出柳风柔发来的信息弹窗，黎观只是在它落下之前快速扫了一眼并没有说话，倒立到脑充血兴奋的柳风柔却凑近她身边兴奋地哼歌检查下周行程。

    黎观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上一次这么兴奋还是戴着穿戴甲拍戏的那天。红黑色的纤长美甲如彼岸花丝勾起，十个路透视频里有九个柳风柔都没在拗造型，一直低头玩她那副新贴的指甲，半张路透图都没能出圈，公司和剧组的宣传被粉丝骂了快半个月，说她拍戏怎么不给安排营销推广。

    如今她念叨了一晚上要给黎观休假时借住的豪宅，必然是要她去鸿门宴上舞剑的悬赏令。

    黎观瞟了眼身旁满脸期待的女明星，手上不动声色地加快了速度。

    “耶！这次的杂志封面是和尹岱一起拍哦！她可是传说中凌导演的御用女主角，你说他会不会因为这次的杂志发掘出我这颗即将升起的电影新星？”

    柳风柔看起来已经准备好获得影后奖杯时发表的获奖感言了。

    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这么久还能够为新鲜事物而感到幸福的情绪，真是令人动容，但柳风柔自己为黎观选择的身份是冷血经纪人。据黎观所知杂志拍摄日是在下周自己休假结束的前一天，凌谷宇既不是这次的摄影，更不是杂志主编，柳风柔过分乐观的态度更像是即将抛给她的工作压力……

    黎观头也不抬地回她：“如果我们女明星可以努力在镜头里干掉尹岱那张电影脸的表现力的话……全世界的选角导演都会注意到你！”

    “呀……黎观你确实需要休息了，怎么对我也像和他们对接一样敷衍啊！你不知道尹岱吗？你想不想亲眼见到她，反正影棚离我送你的房子很近，可以让司机去接你。”

    “尹岱，女，31岁。新人导演凌谷宇获奖作品《语境掠夺》的女主角，网传凌谷宇今年的新电影女主角也是她，剧本好的话就准备冲击今年的影后……好了，我已经在网上亲眼见过了她了。”说完她关上电脑，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按揉眼框，她本来想说为什么要专程去见梦里的一个虚拟人，但为了在不远处任劳任怨收拾夜宵残骸的秦牧之，她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虽然用被困在游戏里当幌子，让她毫无保留地展现出真实目的，但也不能放任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因为相信拥有魔法棒就能变身所以对自己许愿个不停。”黎观心里想着，语气也不自觉地冷了下来。

    “再说说凌谷宇新电影的事，他的作品评分很高，票房完全却没有超越同期的商业片。拍起电影来又慢又费钱，业内口碑甚至比不上现在《凝云间》这个只拍拍偶像剧却能按时交付出流水线爆款的导演。的确，再熬些年数他可能会变成经典大师，但现在他连今年的新电影立项都遥遥无期。你呢，你引以为傲的外貌距离进医院保鲜还有几年？”

    可惜黎观低估了柳风柔的执着程度，她的一泼冷水浇得灭柳风柔眼中的一颗许愿流星，浇不灭她眼中的流星雨：“只要他需要，推了所有活动，没有片酬我也可以演他的新电影！他的第一个影后不一定是尹岱！”

    “不收片酬，公司第一个就不同意。大经纪人把我们全部扫地出门，我和秦牧之就跟在你后面饥一顿饱一顿，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离了公司没有后续作品资源续航，观众一夜之间就会忘了你。否则哪怕你真的拿到影后，也只不过辉煌那一夜的荣耀罢了。”

    柳风柔不说话，她起身站在拿起电脑准备离开的黎观跟前，伸出手轻轻拥抱了她一下，对她说辛苦了好好休息。轻薄的睡衣无法阻止女明星胸前瘦到嶙峋的骨骼碰在她肩上，黎观一低头就能看到那上面覆盖着的肌肉、血管、皮肤加起来也不过她平日里吃的菜叶那样薄。这个圈子里日渐消瘦的明星们，以肉身饲养不断膨胀的野心。

    帮忙穿脱礼服的时候其实看到过柳风柔身体的更多部分，可偏偏这一次，她胸前的一点点裸露就让黎观想起了自己被她救起时的情景，她那么瘦却有力气抱着自己走出那座地狱。

    她想起来了，整整两个月都在持续麻木的心脏，突然想起为什么宁可熬夜研究娱乐圈里面的弯弯绕绕，也不想直接对她说出真相……

    “你去监视他们！”

    “你去把他拿下！”

    “你去调查清楚！”

    黎观第一次做主角身边的护卫，临走前答应了柳风柔的要求，又暗自为接下来难如登天的任务感到绝望。

    世界再次落入蓝调时刻。

    市中心垂直耸立的建筑群被划分成为明暗两面，黎观站在柳风柔家的落地窗前，双眼紧盯着固定在玻璃上的两块平板电脑。数据与流量悬浮在城市上空，繁华也不过是背景板里一片渺小的沙盘模型。

    最后一抹日光从客厅出逃，黎观口中默念：“3，2，1！”

    舆情监测系统上显示一条全新热搜的热度开始猛增，各大娱乐网站依次激活——

    #柳风柔淋雨呛水受伤#

    #柳风柔 敬业#

    #金翎替身#

    #武替文替还有雨替？#

    #凝云间制作方#

    #柳风柔 医院照片#

    黎观食指轻点第一条热搜，页面闪烁几次迟缓地进入网友讨论区，那里面还有热搜词条的后半句：“男主替身上场本尊现场看戏”。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用替身？他抱着淋雨出神图的信念亲自拍戏也不一定。”柳风柔也曾怀疑地问过黎观。

    谁让他是黎观一眼就能用标签框住的人。在黎观跟组的两个月里，金翎实在是高调得让人难以忽视：十几个编剧为他常驻剧组，为他团队所要的高光虐点，改剧本改到天昏地暗，让剧组里的大小演员都有机会飞页飞到只能在现场背台词。现场量身定制的剧情中，唯一公平的部分只剩下金翎也需要消耗同样多的精力准备。他基本已经放弃那些正片里可能根本看不清身形却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的镜头，以特写来代替必要的出镜。

    “专业人士才能完成更好的动作展示。”确认用替身拍淋雨戏那天，金翎谦虚地说。同一时间，黎观站在柳风柔身后，悄悄记下了这场戏的拍摄时间。

    傍晚，当洒水车里的第一滴雨水落到地面上的时候，飞溅起的尘土如皇冠般炸开。黄昏适合故事里男女主的虐心诀别：当着众人的面，柳风柔拿出毕生演技冲入雨中，戴着斗笠与男主替身完成打戏并如约倒下，表演在雨中受伤昏迷的桥段。光线暗，为了拍摄效果降雨量也被调整放大。柳风柔就这样强忍水流直冲面部的痛苦躺在雨中，等金翎慢悠悠地整理好造型走进雨中准备拍男主折返后发现误伤心爱之人的特写镜头时，她已经被湿透了的白纱缠住呼吸困难了。

    千里之外，大粉按照黎观要求提前埋下粉丝之间的期待，让他们在今晚守好屏幕，等待柳风柔的淋雨神图。万众瞩目之下，一个不知名的边缘账号透露出柳风柔受伤进医院的消息，又有人刚巧拍到了柳风柔被助理护送着进入医院的照片，热搜顺势沦陷。

    热搜上，有人遮遮掩掩地放出排版阅读舒适的文章：《太子爷空降内娱二三事》。正好柳风柔这边进了医院无法更新消息，吃瓜群众赶在热度最高的时候，点进热搜看到的先是最劲爆的男主角八卦，然后才是女主角柳风柔受伤的新闻。

    半小时后，金翎团队快速介入。为了效率，他们必须粗暴地封禁任何讨论他的账号，尽管这样做可能会激化矛盾，引发更大范围的逆反情绪，可他们不得不做——这才是黎观的最终目的。

    粉圈好像致力于完成“受委屈等于好人”这个粗糙的结论，因为它真的有用。

    金翎既然是个已经被铺好了康庄大道的太子爷，那他就不会是一个小小的热搜就可以打倒的。他的团队能接受柳风柔作为女主角，而不是已经可以自带流量的一线女星，当然是为了炒完cp之后玩营销碾压，赢家通吃的那一套。他的团队简直是铁板一块，要营销有钱，要作品有资源，比起柳风柔这个不温不火公司放养的女明星，他成为顶流才是迟早的事情。

    黎观原本只是想借用《凝云间》宣传期内金翎团队贡献出的cp热度，哄着柳风柔完成顶流明星的梦想，至少到二人的合体综艺播出之前，黎观都有机会说服柳风柔证明她的心愿已经达成。

    柳风柔野心膨胀的速度倒是也在预期之内。延期离开，帮助她对付金翎，翻盘真正成为真正的顶流明星，黎观从一开始就做了两手准备。

    除了学习分辨剧本，哄好粉丝，对接其他工作人员之外，她一直私下花费着大量精力去研究群体情绪的一呼一吸，当更多的人因金翎团队的过度监管而被迫沉默，他们会自发地聚集起来，直到某一刻帮助黎观彻底掀翻金翎。

    这一刻又在哪里呢？能让金翎恰到好处地倒在合作关系结束的那条分界线外。

    事情变得更难也更具有挑战性了，有那么一刹那，黎观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分清梦境与现实。

    黑色大理石岛台上闪烁的手机来电歇斯底里地跳了起来，黎观盯着它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响起才按下接听。

    果然，电话那头柳风柔的质问不算温柔：“我以为你已经把手机留在安检了。”

    “声音听起来已经缓过来了，热搜还算成功，你和金翎之间也还有合作的余地，这种间接性的热搜不算太撕破脸。”黎观翻看着手边的一本笔记，好像写了一句话之后就再也没用过了。

    “秦牧之知道这是我们的计划之后快气死了，他说你是会把心理医生骗到家里来杀掉的那种人。”

    “我只是没让你用替身而已，他不至于这么恨我吧？”黎观淡定的回应像说起剧本上一桩无趣的剧情。

    “但你好像变得和签合同之前不一样了……”柳风柔的语气里流露出一点后知后觉。

    黎观从日历上划去了今天，面对双重指控从容不迫地说道：“他会护着你，但我可以帮你。至少到目前为止，你随时可以反悔，去选择你那块柔软的绊脚石。”

    手机关机，然后顺手撕下笔记本上书写过的那页纸团成团扔进垃圾桶里，去洗漱之前黎观回头看了眼窗外，今晚月光淡淡的，像一层糯米纸包裹着深蓝色的天空。

    花洒喷出的水珠滚烫，像一颗颗小小的仙人球落到皮肤表面引发刺痛。进入卧室之后，巨大的温差引发了困意雪崩，记忆在脑海中搅和成柔滑的黑影，缓慢移动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缘，明暗交接，若影若现……

    客厅的幽暗角落，被当作垃圾丢弃的纸团内写的正是黎观两个月前第一次打开娱乐网站时随手写下的笔记——首先，不要相信每个小时都出现在社交媒体上长篇大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