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窗帘遮光性极佳,仿佛为房间戴上了一层深邃的夜色眼罩。哪怕向上伸出手臂,张开五指,也只能感受到模糊的轮廓。
程茵顺着数据线摸到手机,4:42。她浑身是汗,黏腻的触感与心口的缺失感交织在一起。山上气温低,被子厚,她缩成一团,用手拉起被子盖过头顶,想把自己藏起来,但效果不佳,反而身上越来越冷,冷到她竟打起寒战来。
程茵一把掀开被子,认命地拖着铅锤般的身体去冲热水澡。酒店的水压比家里的要大,大把大把的水柱从上浇灌下来,身体急速地升温,心中的冰川也有缓缓的暖风吹过,有了些松动的意味。
程茵擦干身子,赤裸地倚在床头,嘴里叼了根半长的铅笔,手里拿着她的日记本。日记本的外表皮边边角角略显毛糙,甚至有几处破损被透明胶带重复粘了几次。
程茵翻开新的一页,一笔一画地写下:
“10月3日晚,西山,一起慢慢地爬着山,爬到玻璃栈道上,我有点害怕,想去牵他的手,他没给我。我手心里攥着个什么东西,没握住,被风吹跑了,我想伸手去追,却怎么也抬不起手。”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重重地把铅笔扔了出去。铅笔打到墙上又回弹回来些许,慢慢地晃动了几下,安静地停在了地毯上,笔芯断了,但上面的橡皮到完好无损。它已经习以为常,只默默地等着被重新捡起。
扔铅笔已经成为程茵的一种仪式,她最开始扔的是中性笔,但因为会断墨,就改成了扔铅笔,笔芯断了,削一削还能再用。至于她为什么开始扔东西,是因为第一次扔的时候感觉所有的难过都随着用力的一扔而抛出了体内,那种舒适感让人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后续她一次次地扔,用尽全力地扔,这种舒适感却逐渐地削弱,像有了耐药性,最终不起作用。但她习惯了,扔没有效果,不扔却开始难受。
这一扔像把全身的力气都扔掉了,她伸直双腿,凭着惯性慢慢地顺着靠背滑下去。
“你好久不生气了。”程茵望着天花板,头顶的射灯落下的光烤得额头热热的。
眼睛不知道是光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酸涩得厉害,程茵翻了个身,不料动作太大,直接要掉下床去,幸好她及时用脚撑住了地毯。
这突如其来的一掉把她的情绪冲散了,四肢重新注入了力气,她先去把扔掉的铅笔捡回来,再开始穿衣服。
穿上衣服后,她终于可以一把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五点多的天已经大亮,雾茫茫的山峰,引着人伸出手想去触摸。
清晨的山上,刮着凉风,程茵把黑外套自带的帽子扣在头上,顺着昨天爬过的楼梯一步步向上。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没了人的喧闹,倒是有了点诗里的意境。程茵一人爬得很快,大概15分钟,来到了目的地—玻璃栈道。
电梯通着电,显示着数字1。省去了爬楼梯的麻烦,程茵乘坐电梯到了三楼,走上空无一人的平台,更觉山风刮脸,远处的山伴着云,嶙峋巍峨。
去栈道的路被栅栏锁住,虽说是栅栏,但更像个路障,旁边有块牌子写着:请自觉买票。看来这个小栅栏只能起到道德上的作用。
程茵盯着思索了一会儿,抬脚迈了过去,心里补上一句:不到售票时间不算没素质。
程茵走到栈道中间,视野宽阔,人像悬浮在两山之间。脚下是一览无余的溪水、树木,连上山的楼梯都能轻易看清。
心跳怦怦地加速,夸张地告诉着程茵:她在害怕。
程茵扶着栏杆蹲下来,缓了缓,又看无人,便直接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慢慢地落了上去。
她呆呆地看着远山,满溢的感觉又开始涌上心口。程茵揪紧胸口,又松开,继续揪紧,T恤被捏出来一道又一道褶,重重叠叠就像她理不清的头绪。
这几年日记本添加的页数越来越多。这一年来,写得比整个大学都要多。她知道因为什么。就算她没有恋爱的念头,还是不能每次都拂亲戚的面子,总要参加几次,也要一遍遍地对相亲对象说“抱歉,我们不太合适”。
王祁也会在每次参加过后,来到梦里,先经历一段快乐的冒险,再别扭地表达不满。虽然是在梦中感受到快乐抽离,但醒来依旧怅然若失,那种失落感能够将她溺亡。她只能通过写日记,看看那张黄色纸条,来告诉自己什么才是现实。
这次没把纸条带来,仅靠写日记很难缓解这种状态,程茵只能枯坐着等它慢慢地消散。
不好的感觉持续了很久,久到风吹干了泪,干到脸颊生疼,久到帽子什么时候被吹落,头发糊了一脸,她都没能发觉。
程茵想通过大喊把难受喊出来,便双手做喇叭状,用力吸气,大喊。周围依旧只有鸟鸣,她竟发不出声音。程茵自暴自弃地垂下双手,想着周围没人便直直地向后倒,躺下算了。
坐着跟躺着的感受截然不同,入目全是蓝天白云,能够想象如果夜里在这里观星将是多么梦幻的场景。
云随风动,程茵盯着一朵像兔头的云彩,跟着它缓慢地转动着脑袋。到了能转动的最大角度后,便想再重新选一朵有意思的观察。
无意间,橘红的色彩闯入眼睛,那么鲜亮的颜色在这绿色场景中显得突兀,让她瞬间抽离刚才的状态,嘭的一下坐了起来。
被抓包的羞愧感占据了一切,程茵第一时间拢拢头发,打算起身赔个不是,结果一看,是邵学林。
早上温度低,他套上了一件橘红色的外套,站在栅栏后面,就那么盯着她,眼里似有千思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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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吃了胃药,邵学林这一晚还是没睡好,不时起身去卫生间里吐一吐,终于把胃吐空,才好受了点。
邵学林习惯了通过天色来推断时间,便没把窗帘拉得紧实,中间留了一段来感受白天黑夜。
清亮的光从窗外洒进房间,温温柔柔却也能将人唤醒。他起身去把窗帘拉开,恰好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走出酒店。
一阵疾风,吹落了帽子,害楼下的人停下来摸摸头顶,等风过了,才把帽子重新戴上。
“程茵?这么早。”帽子一落一戴之间让邵学林看清了楼下人的面貌。
他注视着她往山上走的身影,竟生出了跟上去看看的欲望。
屋子里空调整夜地开着,暖烘烘的,但因为没有开窗,呕吐的酸味久久不散。邵学林穿好衣服,把窗户开到最大,走了出去。
邵学林选衣服耽误了一小会儿,上山的时候,路上只有他一个人,早看不到程茵的身影。到了岔路口,有两个方向一个是继续向上去漂流,一个是拐去玻璃栈道,他盯着想了一会儿,拐去了玻璃栈道的方向。
总共没几阶台阶,邵学林很快就爬上去了,还是没看到程茵的身影,但想跟上她的那股劲儿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也没太纠结,打算趁现在上去看看景色好了。
电梯非常静音,以至于他走上了宽阔的平台,都没能惊动栈道上坐着的人。
玻璃栈道的两边护栏设得很高,生怕有人放心地倚靠而翻滚下去。程茵蜷着身子像个蘑菇一样,被衬得小小的。不知道她是冷还是害怕,双手握成拳头紧紧地揪住衣服。
邵学林看了一会儿,见她还是没有发现他,便准备先出声打个招呼。刚要张嘴,又是一阵疾风来,再一次吹落了她的外套上的帽子。
好美。
她在哭,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滑落,她也在笑,对着风笑,对着云笑。擦去了粉色的妆面,她的脸颊白皙干净,眉毛有点淡,在透过云的光下,微微发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黑色的发丝随着强风张扬起来,向前遮住了她的脸。
这个笑容一下让他想起了昨天在朋友圈里看到的那种照片,它们都带给他同样的一种感觉,破碎。但没想到,切实地看到这样的笑,比照片里的震撼百倍千倍。
被“击中”了。
邵学林愣在原地,连打招呼的话语都吞在了喉咙里。他不忍心打搅这个场面,只期望能多看一会儿。
可恨他挑了一件如此鲜艳的外套。
发现是邵学林后,程茵把慌张吞到肚子里,虽然还有点道德上的尴尬,但因为是熟人并不会特别难受。
程茵先是挥手说了声“早”,又打算再解释几句,还未开口,就见邵学林轻松地迈过了栅栏向她走了过来。
程茵愣了一瞬,想拍拍旁边的玻璃示意他坐下又怕他嫌脏,还没等决定好她应该起立还是继续坐着,他已经双腿一盘坐在了她的身旁。
腿真长啊。程茵瞥了几眼,对他说道:“抱歉啊,害你没素质一回。”
邵学林挑挑眉表示不解:“不能进来吗?”
“检票口。”程茵抬手指指那边的栅栏,“你没看旁边的告示牌?”
刚才他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完全没有观察四周。他并没有什么道德束缚感,也就没有顺着手指的方向向后看,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赤裸裸地直视让程茵有些害羞,指向栅栏的手指也蜷缩回来。被男生盯住的感觉真是久违了。她赶紧把被风吹落的帽子又戴在了头上,希望能挡住他略显灼热的视线。
邵学林收回视线,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到与此时的景色氛围相得益彰。
邵学林盘着腿,大腿肌肉在运动裤下绷起,右膝离程茵的腿近极了,稍微一点偏移便能碰到。程茵想向旁边挪动一点,念头刚起,就见他伸过一个拳头,手掌张开,一个士力架衡于掌上。
邵学林等了几秒,见程茵没有伸手去拿又自觉地收回了。
错失了挪动的时机让程茵很是懊恼,但她马上就发现了好处。冷风被他略显伟岸的身躯挡了不少,至少帽子不会再被吹落了。
找了这么个理由,她又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坐在原地。没人出声就这么静坐着,程茵的注意力再次发散开来。
“睡不着?”邵学林柔和的中音不紧不慢地传入耳中。
“嗯?嗯。”程茵快速清清嗓子回道,“做了个梦,就醒了。”
“噩梦吗?”邵学林找了个合适的角度,偷看着程茵的侧脸,“怕鬼?”
“不算噩梦吧,我怕啊,不过我梦里没鬼。”程茵反问道:“你不怕吗?”
“我不怕,那鬼屋你敢去吗?”
“我没去过,也不敢去。”程茵回完话,很疑惑地想,这话题怎么拐到怕不怕鬼上了,抓紧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起这么早。”
“胃疼,睡不着。”
“那你还吃士力架。”程茵老妈子上身,数落了他一句。
邵学林咧开了嘴角,摇了摇手中的士力架:“我就带了一条。”
原来如此,程茵努了努嘴,想随便接句话,但她看着邵学林忽闪着光芒的眼睛,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你现在很兴奋吗?”
“嗯?”
程茵也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解释道:“见你几回,你都……怎么说……有点冷淡。现在,感觉你很开心,有种蠢蠢欲动的兴奋感。”
“有吗?”邵学林收了收眼里的情绪。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山风也不再凛冽,太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此情此景都促使着他说点实话:“你知道我妈生病了吧。”
见程茵点点头,便继续说:“可以说,我到现在为止都顺风顺水,学业有成,事业有成,钱也很多,空闲也有。我已经做到了我年幼时想要的一切,work-life balance。得到后就觉得没什么想要的了。直到我妈病了,我回来,我才觉得原来,我还有想要的,父母的健康。”
程茵在听到“钱很多”就开始翻白眼,直到说到父母的健康。她完全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她在S市如此努力,也是希望意外和不幸发生的时候,也能有一定的可为之力。
邵学林还没讲他的兴奋点,程茵耐不住性子追问了一句:“那你现在呢?”
邵学林没答反而问程茵:“为什么你名片上的公司和你妈妈介绍的不一样啊?”
肯定是琼宇告诉他的。
“你没说去吧?”
“没有,所以才来问你啊?能说吗?”
“不能,这是我的秘密,拜托了,你就当不知道吧。”程茵双手合十,抵在嘴边,真诚地拜托。
邵学林再次挑挑眉,轻快地答应:“没问题。”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刺耳的闹铃声响了,7点钟到了,两个各有秘密的人该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