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恐惧撤除之后，之前的恐惧便变得不真实。我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木子槿从厨房里捧出那个金鱼玻璃杯放在我身前的茶几上，小小的气泡从杯底升起，甚至感到一点心平气和和昏昏欲睡。

    木子槿好像有点紧张，他的头一直低着，似乎生怕我说些什么，但又不敢做什么，把被子放下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最后直接在茶几对面的地板上盘腿坐了下来，垂下头，苍白的手指交握着搁在脚踝上，不自主地相互摩挲。

    我隐约感觉到，这是他在等我发问。

    一直以来木子槿都显得那么游刃有余，但是既然那么强大，为什么不直接避免掉这种事呢，为什么还要做那些多余的事呢。千头万绪，我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攻击他。

    桌面上那个玻璃杯开始在灯光下泛起一层朦朦胧胧的薄薄光雾，昏黄色的，两条橘红色的小鱼在翻动着的层层青蓝色水花中上下跳跃，长长的尾巴像美丽的灯笼花，下一秒就要“嘭”的一声炸开，憨态可掬。

    玻璃本来就是脆弱而又梦幻美丽的，像梦，像云霞，像木子槿，都是这种美丽温柔而又看起来不堪一击的东西。而就是这种仿佛瞬间就要破碎、一秒钟都留不下的美丽，却令人莫名心动，让人不能忘却。

    我看着灯光下投出奇异影子的玻璃杯，不同于其它的桌子椅子，它连影子都是玲珑剔透的，每一寸都发出令人怜爱的气息。我又看向阴影中的木子槿，突然觉得我和木子槿就是那两条若有若无的、在杯壁上的小鱼，这一切就是一个梦，一个经历着让人觉得不真实，但过了又无限怀念的梦，而在这种脆弱和破碎中，竟然还有一个木子槿，那么令人捉摸不透而又莫名安心的木子槿。不管上一次还是这一次，他像一个先知者，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走到这里，把怪物锁在大门外面，温柔说一句“没事了”，一切恐怖便魔法般戛然而止。

    此刻，那个人低着头，在朦朦胧胧的灯光里坐着，像是一个也泛着光晕的玻璃人偶，虽然不惧绝望的恐怖也不惧暴虐的强势，但似乎能被我的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击溃，变得分崩离析。

    许久，我看着他缓缓开口：“你为什么能看见那片晚霞？”

    终究是不忍心伤害这个说过请我相信他的少年。

    前面的人像是呆了一下，没想到我会问这个，他摩挲的手停住了，缓缓握了起来，半晌，他低着头，声音哑哑地问了一句：“你想知道这个？”

    “嗯。”我看着他。

    他的声音还是哑哑的，但是仿佛带上了一点强颜欢笑的意味：“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看不见的……后来还问过你看到了什么。但是……”他微微抬头抿了一下嘴唇，好像在考虑要怎么说，“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看着你，看着你话里有晚霞的天空，看着你走进楼道，看着你走进家……看着你上学、回家，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就像是春天走进山林突然听到溪水的声音，夏天午睡时模模糊糊听见窗外的蝉鸣声一样。”

    最后一颗气泡从杯子底晃晃悠悠地浮了上来，光影流动的玻璃杯中，水面噗地炸起一朵波光闪闪的微小水花。

    “当我下决定要陪着你度过这种夜晚的时候，”他说。

    “我抬头，就看见了那朵发着光的橘红色晚霞。

    “它就在天边，在路的尽头。”

    他缓缓抬头，我对上了他那双眼眸，在昏暗中，那双眼是漆黑的，最里面有一点亮光。我稍稍眯眼仔细看，却发现那是我的倒影，在他的虹膜上像是一颗扑朔朔的星子。

    我一怔，木子槿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又垂下颈，之后像是要掩饰一般，抽出一只手，把桌上的玻璃杯推向我：“快喝吧，一会不冰了。”

    我突然隔着玻璃杯握住那只苍白的手。

    杯子里是透明的汽水，气泡已经几乎没有了，但是杯子入手还是冰冰凉凉的，而木子槿的手——比杯子的温度高一点，我想。

    木子槿没有动，我们仿佛凝固了一样，那一刻我怀疑他在祈祷，祈祷一切都是他以为的那样。最后，木子槿低低的声音从那一片阴影里传来。

    “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换了个姿势，用另一只手托着腮看着他，淡淡“嗯”了一声。见他没有反应，我又添了一句：

    “真的，木子槿，我从来不对别人承诺我做不到的事。”

    他拿着玻璃杯的手突然反握住了我的手，接着，另一只手也握了上来。

    我听到他闷闷地说：

    “谢谢。”

    从那天开始，看见发光橘红色晚霞的日子开始逐渐变得频繁，从一两周一次迅速地涨到了一星期一两次。但是我并不担心，因为每看见那天边梦幻的颜色，木子槿都会骑着那白色的单车，车铃一声悠长的回想穿破越来越潮湿闷热的夏日，划过我身前又停在我触手可及的几步之外。木子槿就那样轻轻松松地翻下车，站在绿色的树影和绚烂的晚霞下，隔着熙熙攘攘的通勤人群冲我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木子槿身上有一种亲切却又将世界隔绝于外的氛围，好像室内淡淡的雪松调熏香，让你觉得美好得可以卸下这世界给予的一切禁锢咒枷，却找不到这欢愉的由来。

    木子槿的话不多，但是总是让我一个也不怎么说话的人感到恰到好处，沉默也不会感到尴尬。我甚至觉得他不是一般的人类，因为与他待在一起时完全不像和别人相处，而是另一个我在和我相伴，只是那个人叫做木子槿。我们无需刻意找什么话题，通常只是随口一句：

    “今天好像更热了”

    “蝉鸣声录下来可以拿去没有这种声音的地方标价出售吗”

    “好想吃自己做的布丁”

    “原来离白昼最长的一天只有这么点日子了呀”

    如此之类。

    但是不管是我们谁说出来，就像魔法连接突然启动，一瞬间突然觉得夏天又夏天热的道理，树叶长得原来也这么有层次，连融化的雪糕也变得模模糊糊地可爱。一切好像都在虚无之中有了虚无的意义，那就是快乐。

    但我磕磕巴巴地发表这种言论的时候，木子槿常常在旁边默默地听，当我还觉得他竟然如此耐心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那个少年闷闷的笑声。我转过头去，就看见那张似乎永远向我稍微偏向的脸上眉眼弯弯。木子槿永远是笑着的，他像是天生这样，连正常表情时好像眉眼弧度就要比男孩子稍微弯一些，却有点像女孩子的样子。我用这个比喻打趣他，他便撇撇嘴，也不反驳什么，只是一个劲推着单车走，任由那两个瘪瘪的轮胎在轮动中发出咔咔的声音。每每看见他这个样子，我总是忍不住笑起来。

    我越来越擅长于应对【绝望】与【暴虐】，每次放学看见橘红色晚霞后，回家就变成了一个固定的流程。我们熟练地控制住心中那被【绝望】搅乱的平静，虽然恐惧依旧不可避免地满溢于心胸，但是多来几次总能熟能生巧。上楼楼又下楼，被【暴虐】追杀着冲进木子槿家的客厅，然后便听门外的【暴虐】在外面只哇乱叫，我们在门内灯光的阴影里相视一笑。

    我们不再是各自划定范围，客厅里的两个长沙发常常被我们两人名义上地分占。不过占不占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会把他的东西随手丢过来，我的笔记本和笔袋也常常散落在他那边。我喜欢看书，大部分时间完成作业就坐在地毯上，斜斜靠这木子槿的沙发沿，一本接一本，一埋头就看得不知道迷失在哪个年代。木子槿就靠在沙发上，斜斜地挨着我的后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直到一张米黄色的网格纸突然掉在我的书上。我定睛一看，却是半个铅笔画的人物肖像，是我仰着头懒洋洋地把书举过头顶，眼睛却恋恋不舍地黏在那排排文字上的样子。木子槿的画总是边界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晕开过一样，但是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他画的是什么。我觉得他的画说是画不如说是文章，一眼心中便能生出喜欢憎恶来，十分神奇

    “去调汽水喝吧。”看我盯着那画笑而不语，木子槿在我耳边低声笑着说，他那轻轻的呼吸落在书页上，物理课上的流体力学终于发挥了一点实际作用，薄薄的书页卷了边。

    “好。”我顺手抚平书页，将它合上随手放在堆满各色书籍的小山一样的茶几上，被木子槿一双瘦瘦的爪子推进了厨房，去挑两个杯子。我喜欢那个金鱼的玻璃杯，木子槿也知道，但是他并没有因为我喜欢就再添置几个相同的，而是每次都将那个杯子洗好晾干放在柜子的最外面，方便我拿。

    我们喝着冰冰凉凉的汽水，在夏天窗外大树的窸窸窣窣和蝉鸣声声里开始玩跳棋。我从小玩到大，但木子槿很聪明，于是我们厮杀得轰轰烈烈，常常一抬眼便发现时针已经走过了好几圈。

    我拉着他玩笔仙。我一直对这种东西的真假抱有怀疑态度，每次一个人玩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万一笔仙真的来了怎么办，但是要是不玩又觉得这种小把戏便是人们编出来骗人的，绝对成不了真，玩一玩又有什么关系。然而木子槿对这种东西的态度却更为有趣，我问他害不害怕，他微笑着说当然不，等我唱了咒语握着他的手去请笔仙时，他却转过头来，双手握住我的拿笔的手，摇曳的烛光中声音哑哑好像带了一点委屈，说：“我同意和你一起看那部你想看的电影了，我们开灯吧。”我看着木子槿的眼睛，那一双漆黑的眼里有着几分惴惴不安掺杂着几分无可奈何，却还在假装镇定地微笑。我大笑着掐住他的脸，看着他幽怨地望着我。

    然而这样的日子只有橘红色晚霞到来的日子才会有。

    我已经很少在学校里见到木子槿了，他们似乎在期中之后搬了教室，搬到后面的一栋教学楼去，平时和我们也没有什么交集。偶尔一两次我在学校常常的走廊看到他，总会看见他身边不是跟着一群咋咋呼呼的男生就是被老师带着在各个办公室之间走动。极少的，我会看见那个之前我在超市门前碰见的女生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而木子槿的声音比起他和我在一起是多了几分陌生疏离的感觉。见我走过，只是用余光瞥我一眼。我们彼此也不打招呼，我曾经觉得这有些奇怪，但就在晚上我想开口问木子槿时，桌前的木子槿端起玻璃壶，将其中酸甜带着冰的柠檬汁倒进了我的杯子里，然后坐回去，咬着笔定定地看着我。

    “相信你，我答应过，是吗？”

    木子槿又看着我微微笑起来，朦胧光影下，说不出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