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小店时天色已经全暗了。我和木子槿并排走在回去的路上，木子槿微笑着推着他的单车，我一只手提着装着玻璃的袋子，一只手抓着木子槿的衣袖。一副白色的耳机一只待在我的右耳里，一只躺在他的左耳里，温柔的旋律在我们的耳膜上轻轻敲击。我们走过熟悉的街道转角，上了天桥，双双在护栏边伫立，看了一会红白的车流，觉得时光仿若这闪着灯光的长河，倏然从眼前流过，消失不见。看了一会，木子槿又拉起我的手，我们相视一笑，慢慢向前走。

    过了巷子，走上熟悉的小桥，因为今天也是那些东西来的日子，桥下清澈的流水潺潺，在夜空中闪着粼粼星光。一声水声入耳，一条红白的金鱼竟然跳出了水面，在月光中跃上了拱形的桥，在空气中摇头摆尾地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我疑惑地望向木子槿，他感受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来，笑着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握上了他的手。木子槿转过头去，笑着把手收紧。

    一股无声的不安从我心头升起。我已近好几次没有这么剧烈的恐惧了，是今天的【绝望】变强了吗？

    不过，既然有木子槿在，那也不必担心什么。

    我们继续相携着向单元楼走去。木子槿好像也感受到了不安，我余光瞥见他的眉头稍稍促起，脸上神情带了一点疑惑。

    今天的单元楼好像格外的黑，依旧是一盏楼道灯都没亮，但是那漆黑的楼道仿佛深渊一般，看着就感觉自己要被吸进去。

    走着走着，木子槿突然顿住了脚步。

    我盯着木子槿家的楼道，那团漆黑仿佛对我有不一样的吸引力，看着就移不开目光。

    一秒，两秒，三秒……

    忽然，我觉得我看到了里面似乎不是纯粹的漆黑，而是一种漫天卷地的暗红色，像干涸的血迹。我觉得模模糊糊看不清，便眨眨眼睛再看。再看过去时，那黑色里面似乎有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却是看不清。

    我正要问木子槿这是什么，才发现立在一边的木子槿身体十分僵硬。我抬起头，却看见木子槿下颌咬的死紧。

    我从没见过木子槿这个样子。他的脸色在月光中苍白的吓人，压抑的喘息声从胸膛中溢出，脖子和小臂由于用力而呈现出锋利的肌肉线条，握着我的手控制不住地收紧颤抖。

    “木子槿，木子槿……”我担心地唤唤他的名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蓦地，我脑中闪过木子槿很久很久以前和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我看见的是明亮的橘红色晚霞，而他的是……

    我惊觉，转头看向木子槿家的楼道，那漆黑中我再见不到别的，但那一瞬间闪过的殷红错觉让我产生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

    我心里一跳，眼前一闪，忽地落入一个怀抱。

    单车“哐啷”一声砸在地上，轮子在空气里转了两圈，无知无觉地停下了。我感受到木子槿的心脏在我的胸前砰砰乱跳，恐惧在我们的身体之间流动，我意识到今晚我们都回不了家了。

    我用力搂住那个人的脖子，木子槿整个人都在我的怀中细细地颤抖，像是我下一刻就要消失似的，他的双臂几乎要把我勒得窒息。我能感受到，他那薄薄的躯壳中好像不止有和我一样的恐惧，还有其它的东西。焦虑，疑惑，忐忑……那些东西在他的身体里流动，那比之我多出数倍的东西几乎要把他那身体撑垮。一瞬间，我想起他的从容自信，想起他面对【绝望】和【暴虐】时的冷静和游刃有余。是什么让他能够如此轻松，应付起来如此熟练而不慌不忙，站在我身边给予我那样舒适的安宁，仿佛洞悉一切。

    他一句“相信我”曾经让我停止了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以至于在这个时刻猜想在脑海中冒出时显得那么简单而直白。那是一个事实，只是我一直依仗着木子槿而不敢去面对，而木子槿纵容了我的胆怯，他用他整个人作了我的玻璃盔甲，让我不必去直面那些恐惧。

    但此刻，那美丽梦幻而坚不可摧的甲胄在事实面前分崩离析。我和木子槿相逢在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我有我的【绝望】和【暴虐】，而他亦然。那些阵前的临危不乱不是什么天赋，也不是什么特殊能力，那是因为他习惯了面对他那比我厉害上数倍的怪物。他能在我的【绝望】面前那样自然，但却在他的【绝望】中惊惧到浑身颤抖。

    我不敢想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到底一个人默默支撑了多久。粗略想来，木子槿那种脆弱中带着的倔强和刚强，他那薄薄身躯和苍白双手和与其截然不同的敏捷反应和强大力量，那几次和我说话时声音中带着的掩饰不住的疲惫。答案一直都在，只是我那时还不够爱，所以一直以胆小鬼自居而不愿意面对啊。

    心好痛，除了惊恐外还泛起酸涩。像是一只手伸进胸前，一边斥责我的软弱一边抓住我的肺大力扭动。怀中的那个少年好像在哽咽，我感觉脖子有些湿漉漉的，他的下颌卡着我的肩膀，有点痛，但是却然我不舍得动哪怕一下，因为害怕哪怕就那么一下，眼前的木子槿就会破碎消失。他在我面前一直都是微笑着，从容着，但事实上，木子槿也是一个脆弱的人，这点我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一直将他比作玻璃。

    很久很久，仿佛世纪已经在这个夏至的夜晚流逝。

    木子槿的呼吸平稳下来，他放开了我。我看见他乌黑的头发乱乱的，忍不住伸手替他整理，拨开那乱发，我看见木子槿眼圈红红的，一双眼睛里竟然满盛着清澈的勇敢和无畏。

    他一下子抓住我的手，用双手握住，像告白那一夜一样，将它贴在胸口。抬眼，苍白的脸绽放出一个好看的微笑。

    我的心猛然一揪，瞬间忍不住想要落泪。只见木子槿笑着伸手擦去我脸上还未滑落的泪珠，他的指尖很凉，我下意识地蹭了一下，于是那只带着凉意的手掌贴上我的脸颊。

    “别哭。”木子槿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不变的笑意，平静而安宁，“你相信我对不对？”

    我点头，点了几下，却有觉得不对。

    “好。”木子槿眼睛闪烁了几下，他俯下身，慢慢凑近，直到抵上我的额头。他那鸦黑的睫毛近在咫尺，扑簌簌地颤动着。

    我听见他说，请我再答应他的一个请求。

    我问是什么。

    他说：“无论发生什么，请你相信我。”

    我沉默着，很久很久说不出话。

    我们僵持着，头顶上树叶沙沙。我感受到我们的身体都在夏夜的风中痛苦地低吟，因为眼前的选择的犹豫不决痛苦不堪。

    “难道就不能在这里一直等到天亮吗？”我低低问木子槿。

    “傻瓜，”那个人双手捧起我的脸，笑着说，“我不是第一天就和你说过了吗，恐惧只有去面对才能消除。”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我绝望地大声问。

    “嘘——”木子槿把一根手指放在我唇间，“你相信我吗？”

    我终于忍不住，泪水像是决了堤，一颗一颗地从眼眶中争先恐后地流出来。

    木子槿急忙用手去擦，我看见他眼中一瞬间闪过犹豫和不忍，甚至充斥着不能察觉的怒意，但是对上我的眼睛，那些东西好像都烟消云散。最后，在月光之下，木子槿的眼睛只剩下了柔和的平静，清澈的像一汪泉水，充斥着神一般的坚毅和果决，如星辰闪烁。

    我说不出话来，看着木子槿，我觉得我说不出那个“不”字，那天是这样，今天是这样，可能以后是这样。他用他的一切做成兵刃来保护我，而现在，他问我还愿不愿意再相信他。

    我抓住少年的双手，望着他的眼睛，哽咽着，泣不成声。

    “木子槿……我永远相信你。”

    我相信你的存在，相信你的感情，相信和你一起度过的时光。

    相信放学路上的夕阳，相信那悠长的划破潮湿空气的铃声，相信那个优美的弧线，相信那个白衣微笑的木子槿。

    木子槿笑着把我再次揽进他的怀里，我听见他坚定地低声道：

    “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我们拉着彼此的手，直到走到楼道门口，木子槿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指尖。他那极有穿透力的声音敲在我的耳膜上，是一句几不可闻的“相信我”。

    然后双手分开，纯白色的耳机回到了我的手里。

    木子槿的身影消失在了墙壁后面。

    我努力憋住眼泪，向漆黑的未知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