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如惊雷隆隆,炸得四座哗然。
白玄心满意足的长长吁出一口气来,百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痛快!
打从听到寒池要提一只狐妖上天起,九重天关于此事的流言蜚语就一直不断。
具体故事众说纷纭,但主旨总不过是这狐妖把九重天最有为的新晋上神迷昏了头,否则连弟子都不肯收一个的寒池怎肯点化一只野狐狸?
镇国司命闲暇之余也没少参与此类讨论,只是那时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八卦有一天会砸到自己头上。
白玄真君的话格外劲爆,可她已无心去听,只有满腔为时已晚的忏悔,上峰的那句“影响仙途啊”如魔音贯耳,在脑中反复回荡。
上古诸神啊,这就是她传八卦的报应吗?
“小崔,相关文书我已带来,到时由你说明。”
一直装死的苍光司命突然传来一条识海讯音。
上司果然没有抛弃她!镇国司命感动的又想给他再多当几万年牛马。
仙界一向讲究优雅得体,白玄讲得这么露骨粗俗,让诸仙都颇觉刺耳,德高望重的几位大神更是皱起眉头。
反观寒池却不羞不恼,面无表情,仿佛他并不在这话题中心,叫人琢磨不透。
当场面安静下来,才听他开口道:“还有么?”
“还有什么?”白玄简直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真君还有什么指正,一并说明罢,也省去许多麻烦。”
见寒池这般不以为然的模样,白玄气得双眼发红,手中的火云座扶手被他握成了渣粉,他咬牙道:“好,我这就成全你,看你能嘴硬到几时!”说着扬手将一沓绫纸甩向寒池。
绫纸并未近寒池的身,只漂浮在半空,正将他围在中心。
诸神定睛一看,绫纸所书皆为请愿,其中一一列数柳烟波凡间劣迹恶行,言辞激烈,所述细节近乎淫词艳语,冶荡万状,颇不堪入目,不由得交头接耳躁动起来。
“诸位请看,这是人间修仙宗门世家的请愿,柳烟波劣迹斑斑,行事荒淫皆为人目睹,证据确凿,这可不是一张嘴就抵赖得了的。”白玄正色道。
寒池兴趣泛泛,只扫了一眼便不再看,转而冲白玄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真君辛苦了,我还不知有这些。”
白玄毫不见他有慌张之色,正心中打鼓,听他最后这么一句,又得意起来,双眼微微一亮,扬声道:“上神莫不是要说,自己好生无辜,都是被那狐妖骗了吧?”
寒池轻轻点头,缓声道:“如果真是如此,我无话可说。”
在场诸神惊异的面面相觑,本以为今日必会你来我往斗上许多回合,怎的立刻就承认了?连白玄都觉得不可思议。
面面相觑的还有荧惑星君与长生大帝,寒池认得这么痛快,将错全推给了狐狸精,那他本人…还罚么?
荧惑星君缓声道:“既寒池上神已认罪,那先在此留一留。”
他转而点出一排火府神将,命他们即刻前往等闲境捉拿柳烟波。
寒池面色平静,待荧惑星君安排完毕后道:
“星君,我有一事请求。”
白玄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求也晚了。”
荧惑星君点头示意寒池继续,白玄见他们二人视自己于无物,憋气侧过身去。
寒池道:“星君派出的人手恐怕不足,还有些人,也须拿上天审问。”
荧惑星君和白玄俱是一惊,星君问:“上神也有要检举之人?”
白玄虽嫉恨寒池,可亦纳罕这样狗急跳墙攀咬他人的做派,并不似他的风格。
“按这各家书中的恶行,足够柳烟波被斩杀十次还有余了,这些修仙宗门实力雄厚,为何纵容她名声在外,祸乱一方至此地步却不出手?
当地土地、府君、城隍、日夜巡游神也都隐而不发,叫我点错了人,险些毁了九重天的声誉,应当一并提上天来问责治罪。”
白玄本已稳当当的落了座,听寒池此言,登时来了劲从座上弹起,指着他怒道:
“寒池!我看你是自知辩白不得,就故意攀扯他人!地仙们事务繁忙,一个狐狸精怎配叫他们抛下属地,倘若期间出事照看不及,你负得了这个责吗!”
那些修仙宗门一心飞升,有白玄这位从九重天降下的真神主动联络,甚至有求于他们,自然喜出望外没有不照办的,管那柳烟波是谁,按照白玄的要求怎么穷凶极恶怎么写来。
可寒池报出的那串辖地地仙却不同凡人好摆弄,他也不曾提前打过招呼,若是真拿上天一一问过,他们定会为了自保互相推诿,将那柳烟波的孽行越推越轻,最后倒成了组团给她说情去了。
他绝不能让寒池得逞!
“一个狐狸精,已配叫真君劳动诸位神君聚集于此了,再添几个也不嫌多。”寒池淡淡道。
“按你的查法,要牵扯多少仙家进去!怕不是指望将时日拖长,好找人来救你吧。”
“我不怕查,难道真君怕么?”
寒池目光如炬:“我还想问天道,为何放任妖孽渡过雷劫证道,蒙蔽了九重天。”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逆天而行,必遭天谴,天雷没劈死柳烟波,这是不争的事实。
“胡言乱语!上天有好生之德,怎轮到你来质问!”
白玄知道若被寒池咬死了这点辩驳,他还真不好反击,因此在堂上抢先一步要坐实柳烟波的邪道,寒池却不容他再想,旋即将目光落在荧惑星君与长生大帝身上,道:
“我记得白玄真君一心在自己洞府修行,不履火雷二部之职,九重天都难寻他的踪迹,不知修仙宗门有什么误会,不将请愿书送至专司督查执法的在座,反而要交给不问世事的真君?”
白玄知他意在点明自己故意罗织罪名,抢声解释道:“我听闻你提了狐妖,心中生疑,这才下界悄悄探查。”
他越说越定下心绪,又道:“眼见不成了,你就开始挑拨我九重天中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实在可恶,在座各位眼明心亮,你当真会被你唬了?”
堂上众仙神色各异,被荧惑星君尽收眼底。
他手心翻覆,那圈绫纸便如白鸽般呼啦啦的飞入他手,道:
“凡间宗门传言甚多,却无凭证,终究有捕风捉影之嫌;若真要落实,确如寒池上神所言,理应将柳烟波所在辖地的地仙们请上来询问才好,可如此一来需耗些时日,非今日能定论。”
他顿了顿,将本狰狞的神相化成和蔼可亲,道:“只是柳烟波若真不堪至此,不论地仙们是否失察,三道天雷早诛灭了她。”
“如今她顺利渡劫,天道已作出判断,她的确有这个机缘造化。恐怕这中间有什么误会,真君赤诚耿直,才出了这番差池。”
他看看白玄,又看看寒池,前者咬牙切齿,满脸不甘,后者垂首而立,面容沉静。
他挥手撤去神将,宛如一个慈爱的长辈温言劝解道:“若真君没有别的事,不如今日我们便......”
“谁说没有凭证?这绝不是误会!”白玄叫道。
他屏息半晌,却听出了荧惑息事宁人的意思,再也忍耐不得。
呸!这荧惑算是个什么玩意儿,寒池还没说什么,就上赶着当他的一条狗,眼皮子浅薄势利,他叔祖陆终便是当年的火神,若不是在上古几次大战中消匿,哪轮得到此等所谓新神对他指手画脚?
他在心中痛骂荧惑星君数句,但终究竭力忍耐下来,只是再没了方才的恭谨神色:
“当日我不慎得罪了北阴天君,叫他一封诉状告我没有规矩,今天我长了记性,我就当着大家的面,请星君提几个酆都的人来,一切自然分明。”
随着上古真神或陨落或遁世,如今的九重天神位大都由上古的神兽或自己修炼飞升的新神担任,这白玄真君顶着个有虞氏真神后裔的名头,不屑与新神为伍,镇日窝在自己洞府少问世事,只在这举报之事上最有较真的精神。
荧惑星君因此与他打过几回交道,自己又是新神出身,早从举止间看出白玄瞧不上他,见他不依不饶,只平平道:“酆都的六洞宫总录就在此处,真君问总录便是了。”
白玄瞥了一眼总录,冷笑道:“总录官大,恐怕我请不动。”
别当他不知道,就是这总录与寒池串通,才撺掇北阴天君写了诉状。
总录心如明镜,这真君还在记恨迁怒于他,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膝上的衣褶装死。
只听白玄又道:“我要请的人可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被柳烟波所害的凡人,总有几个还未来得及轮回转世,仍在酆都待着,我知道六洞宫有法子唤醒他们任意一段前世记忆,只需对照生死簿审问,谁也做不得假。”
他对荧惑似笑非笑道:“星君,这既不费什么功夫,也不劳动大驾,总可以请来罢。”
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寒池挑衅道:“上神可敢当面对质?”
寒池静静打量他胜券在握的样子,道:“请便。”
少有将酆都的凡人阴魂提审九重天的先例,荧惑有些拿不准,却发现寒池闻言表情终于有了些微变化,他心中一动,与长生大帝交换了眼神。
二仙各化出一蓝一金两道光束,在半空交缠做一首尾相连的卷羽图腾,化入总录掌中,作为点魂手令交予北阴天君。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地府总录来回迅速,不一会儿便领回了人。
魂魄极阴,受不得九重天的精纯之气,身上都覆一层避光的影纱,又藏在总录袖中才得以带上天,此时被总录一个个小心放出,最后领出一条汪汪乱叫的狗来。
寒池看着堂上十余个跪成一排的灰衣身影,神情变得若有所思。
荧惑星君:“......怎么还有凡犬?”
这凡犬初来天界,被满鼻子不寻常的气味吓得乱叫乱跑,总录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扯住狗绳一边道:
“禀星君,事情已过去几百年,事主也重入了几次轮回,这些魂儿都是刚从奈何桥上截下的,还有几个已经往生,眼下无法召回了。”
他又指了指脚下匍匐的棕狗:“此人前几世将自己的褔业毁尽,所以上一世打进畜生道做了条狗儿。”
随后捧出了一叠命簿:“六洞宫已仔细与业缘镜对照,尽数拣出和柳烟波有际会之人,小神会代行推官之职,为向各神君启牍唱名。”
他正要开口,白玄转向长生大帝道:“白玄有一请求,还请大帝准许。”
“何事?”
他眼含讥讽:“请允我指派唱名之仙,为六洞宫避嫌。”
总录气胀了脸站在一旁。
白玄早已有了人选,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众仙,最终落在一个杏眼鹅蛋脸的女神官身上,他方才听闻此女姓“崔”,应是凡人修炼而来,对柳烟波靠狐媚攀附飞升的手段定然深恶痛绝。
镇国司命一头雾水的从地府总录手上接过生死簿,朗声念起来:“曲泉所第三千两百四十一号,谭阿叶,丙申年八月廿七生,卫国岭州人氏,稼穑传家,阳寿四十三年,善终。”
自现身至此,寒池一直宛如一尊青玉精心雕琢的雕像,纹丝不动,极少开口。听到镇国司命唱出的这个名字,仿佛才被叫回了玉雕飞走的魂魄,动容的抬起头来,却又走了神。
他恍然记起了,自己是在何处听过“阿叶”这个名字。
那是在几日前,柳烟波渡劫后终于苏醒,他想到这狐女性格柔弱可怜,乍换了地方,心中必然惶恐,正欲宽慰两句却被打断,待她一一问清他的名字身份后,反而指着他噼里啪啦的骂了一串:
“原来是你这个天杀不积德的王八蛋刨了坟!将我一身骨头毁得干干净净,最后还从天边引下雷来劈姑奶奶的天灵盖!我何德何能遭这样的罪过?我可不信你家下流祖宗的十八代被我劈过对穿!”
那是打寒池降生以来挨过最酣畅淋漓的痛骂,遣词造句之狠实数罕见,以至于现在回想还在耳边嗡嗡回荡。
寒池忍住气,告知是自己助她飞升,柳烟波呆了一呆,只问:“唔......你是杭谢?不对,你是阿叶!不对不对,他比你长得差远了...我知道了,你姓肖,是西苑的那个教书先生?”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柳烟波抱头苦思,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从嘴里蹦出个人名来。
良久,看着她面露暧昧的暗示,他才回过味来——这长长一串人名,都是她曾经的情郎......
竟然有这么多???
他蹙眉问她:“你脑子里除了这些,就没别的可想吗?”
那狐狸想也不想就回道:“不然呢?”
顶得他哑口无言,大为震撼。
而柳烟波见他脸色,只在榻上翻了个身,故作惊讶的睁大了眼,张大了口,笑嘻嘻道:“既不是旧相识,看来是我的高名远扬,叫天上的大仙也神魂颠倒了?”
寒池心情复杂的看向地上那一排男子和一条狗。
果真有这么多……
满堂仙人的眼睛都黏在寒池身上,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早就发现打从地府总录提魂上来,这位上神便失了镇定,现在更如失魂落魄了一般。
白玄更是不错过寒池的一丝反应,他心中狂喜,看来这命脉确叫自己拿住了。
他从未指望全靠陈情书给寒池定罪,用来坏寒池名声就足够了。
能开口说话的凡人魂魄才是他的致胜底牌,上次假冒寒池神使,他借口查探柳烟波相关人等,将这些凡人的生死簿仔细比对过业缘镜,他们可都确确实实被柳烟波采补过。
各仙心中浮想联翩,满座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寒池竟然不知情!见他嘴唇轻启,纷纷屏息凝神,好奇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只听他道:“总录,不知是否有法子,暂且恢复他们那一世的容貌?”
地府总录早有准备,拿出一株血红的曼珠沙华,依次点在诸魂头顶。
似拂去一层看不见的迷雾,鬼魂们的面容于瞬间清晰。
诸仙伸长脖子定睛一看,好家伙......一个赛一个的俊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