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可是好久不来啦,今日竟得空了?”一位美貌妇人上前招呼道。
那位三爷没有答话,草草扫了人头济济的大堂一眼,眼神中透出一些厌弃和不耐。
管硕连忙带着万嵬背过身去,只希望那位三爷不要看见自己这行人。
“少废话,房间准备好了没。”三爷身旁一人看了看他的脸色,朝那位妇人厉声道。
“自然,自然,不知道几位爷什么时候来,每天熏香软帐地等着呢,不敢让旁人进的。”妇人挤着笑,将几人直往后面镜中阁去了。
管硕方呼出一口气。几人楼中出来,往清净的街道走,小山与阿重已等在出城的路口,几人上了马车便往管砾的小院奔去。
“那位三爷是谁?”用了晚饭,其余人各自散去,管家姐弟坐在樱花树下的躺椅上,看那些鼓鼓囊囊的花苞,管砾问道。
“三皇子。”管硕看着头顶交错的枝桠。
夜色将至,天边还留着一丝暖色的霞光,一轮浅淡的弯月已上梢头。
“他在宫中欺负过你?”管砾问。
管硕一怔,对管砾的敏感有些无奈:“你怎么这么想。”
“看着不是什么好人。”管砾撇嘴。
管硕笑笑。
管砾看着她这样,气不打一处来:“想来那傻子也护不了你。”
“阿砾。”管硕从椅子上直起身,严肃道:“不许这么叫他。”她看着管砾生气的样子,管砾面冷,生气时脸颊却鼓囊起来,很显可爱,像小时候的模样,管硕不由软下声:“我在宫中很好,并没有受欺负。”
“那老东西呢,他怎么样。”管砾又问。
管硕对管砾没遮拦的嘴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摇了摇头:“陛下与我们之前想的都不太一样。”
管砾嘟嘟囔囔的,管硕也没有听清,大约不是什么好话,她便岔开话题问管砾:“我看今日那些少年都很好,你不想再去学堂吗。”
管砾躺在摇椅上盯着樱树梢头那轮弯月:“他们是今年的贡生,只等着花朝节之后的殿试了。”
管硕默默。
论资质,管砾不比任何人差,他从小就是要强的性子,虽现下归隐于田园,管硕却不信他甘心于此,他有才华,又这么年轻,他应该与他的那些同窗一样,登科于堂,施展抱负。可是想到父母的死,管硕又不敢将这话说出口。他们永远忘不了那日满门的鲜血。
“若我说要入仕,你怎么看。”管砾冷不丁问。
管硕心中一堵,他果然还是这么想的。
虽觉得不妥,但管硕从不阻拦他的决定,她勉强微笑道:“你有想要做的事,我自然是高兴的。”
管砾盯着管硕的侧脸。
从前陷于深院之中,管硕常面目苍白,入宫教习后她胖了些,面色红润了不少,从宫中回来后两人本以为无事发生,日子将这样过下去,圣旨却到了,于是又匆匆分离。
管硕不在的日子管砾也会想,如果自己不生病,姐姐还会不会答应替管家入宫擢选,如果他们在圣旨未下时即收拾行囊离开管家,浪迹天涯,是否如今,他们真的自在生活于某处世外桃源。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
所有的际遇都是人的选择。
而形势,它逼人。
“若我说我要青云直上,党同伐异,做乱臣贼子呢?”
“住口!”管硕站起身来低喝道:“你……”
她声音发抖:“你住口。不许说了。”
管砾也从座位上缓缓起身,直直盯着管硕。
等他站起来,管硕才发现,原来弟弟竟如此高了,原本线条柔和,与自己肖似的脸,如今也生出了属于男人的棱角,他不再是躺在自己怀中,虚弱不堪的少年了。她看着管砾清明冷静的眼睛,知道他已下定决心,顿时悲从中来,两行清泪滚珠而下:“你……”
“姐姐。”管砾见不得管硕哭。
自儿时管硕将发着高烧的自己一路背至太祖母处后,他们二人就都不在人前显露自己的感情了。
太祖母固执强势,不苟言笑,虽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对待他们却很是严苛,管砾被送入学堂读书,管硕就跟在她身边,学习珠算账务。
管硕偶尔觉得辛苦时,都是背着管砾,偷偷抹泪。从未如此这般,当着他的面哭泣。
“姐姐也早知道了,对不对?”管砾握着拳头,轻声道。
管硕哭着摇头。不能言语。
“皇帝子嗣稀薄,唯一能委以重任的只有三皇子,可这位三皇子专横跋扈,昏聩无能。皇帝在时,尚能制约一二,你与那位还能安稳宫中,若哪天皇帝不在了,三皇子继位,你与那位,或将如何。”
管硕没有想到,他一人待在此处,竟想了这么许多,她声音发抖:“可是我一个也就罢了,你为什么非要……”
“我非要,”管砾上前一步抓住管硕:“我一定要!我怎么能在此独活!我日日在这里看着皇宫,又怕有国丧的消息,又恨没有你的消息,我每天都想,想父母死去的那一日,想你出嫁的那一日……后来我想通了,人都是要死的,反正都是要死,我为什么不走到离你更近的地方去!”
“阿砾……”管硕哽咽不已,管砾眼中却迸发出奇异的光芒。
“有希望的,有希望的,皇帝没有扶太子,却封那傻子做宙王,怕是对三皇子不满之极。你之前就说过,擢选妃子时宫人将你们当作皇子教□□一定想过,皇族血脉皆不堪重用,唯有外人进宫才能改变局面。他既不满意三皇子,也没有对那傻子设防心,如今那傻子有了你,能揣摩圣意,我入朝堂,在宫外想办法收集那三皇子的种种恶行罪状,联合同党揭发检举,众口铄金,拉他下马,或能将那傻子扶上王位,届时,你便是一国之后。再无人能动摇你我。”
管硕看着管砾,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他这番谋逆之辞骇人听闻,说得如此简单,如此理所当然,更使人惊觉此番言论之下有暗潮汹涌,危恶非常:“你怎知他有恶行罪状?”
管砾撇嘴:“此人久居高位,连本性都不屑隐藏,暴戾之气尽显,必是作奸犯科之徒,纵使他没有,”管砾咧嘴一笑:“便造他一手又有何妨。”
“阿砾!”管硕愕然。
“姐姐。”管砾收起顽笑,抬手将管硕脸上的泪痕小心抹尽:“这便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从前都是他抬头看管硕,如今看管硕仰着脸望自己,管砾心中怜惜不已,院中吹起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晚风,空中飞杨起几片樱花瓣:“你便信我,好不好?”
这弯月如勾的夜晚,樱花竟盛开了。
城中花朝节愈演愈烈,管硕等人在城中挤了几日,便索性还是待在院中不进城了。阿重带来的那两匹好马终日没有用武之地,竟将马厩踢塌了,阿重连连告罪,被小山好生嘲笑,几人在院中笑闹了一番。
管硕与管砾便打算去山坡上跑马,其余人皆在院中修整马厩。
万嵬要跟着管硕,他没有骑过马,管硕便带着他同乘一骑。
到了山坡上,管硕让万嵬待在一边,自己骑马与管砾好好比试了一番,许是两人跑得太尽情了,万嵬独自待在一旁便有些不高兴,说也要骑马。
管硕便只能教他骑马。
阿重带来的两匹都是好马,好马看人,管硕不敢让万嵬独自上马,便让管砾去坡下牵自己的马来,管砾的马是一匹年纪稍大的母马,很是稳重。管砾不情不愿,他白了万嵬一眼,撇着嘴溜马走了。
管硕与万嵬便坐在坡上等管砾。
两人看着远处的鎏崖城与鎏崖城尽头的穹玉皇宫,一时无言。
日头正暖,连吹来的风都是和煦的,管硕眯起眼睛,忽然想到这时候如果骑着陵隼飞翔应当很是畅快。
“你是不是不喜欢皇宫。”万嵬忽然问。
管硕睁开眼,看向万嵬,他却望着皇宫的方向。管硕看着他狭长的眼尾和高挺的鼻子,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一个傻子。她顺着万嵬的目光看向皇宫,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万嵬问。
管硕看向万嵬,万嵬也回头看她。
万嵬生了一双墨色瞳仁,因为混血了鲛人族的缘故,在阳光照射下泛出一点点绿色,像两股幽深的碧潭。他嘴角紧抿,拉下脸时,面容竟很冷肃。
管硕知道他大约是在闹脾气,在皇宫时,她是他的王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两人常在一个屋檐下,对他的要求,管硕算是有求必应。自他们来了小院后,管硕的注意力大多就放在管砾身上,没怎么照顾到万嵬的感受。
他是她的丈夫,但是喜不喜欢他管硕实在没有办法回答,他不是一个正常人,她甚至没有办法把他当作一个男人来看待,他只是个孩子。
确如管砾所说,若将来某天三皇子即位,管硕是要与万嵬葬在一起的,这是她入宫之前就做好了心里准备的事情,所以与万嵬在一起时,管硕也总是真诚尽心地待他,万嵬什么也不懂,但管硕知道,他是她的选择,他们始终算是夫妻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