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下雨了。
春夏交替之际，邵城雨水并不丰沛，但今天是一场久久不停的暴雨。
这暴雨来得太突然，明明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却下一瞬大雨瓢泼，雨落成川，仿佛有一朵乌云陡然出现，而后稳稳地停在人心情最阴霾的时间，恰逢其会地笼罩在众人头顶。
黑压压的气氛，潮湿阴冷的空气，不止停留在户外，还存在刚谢幕的全国游泳冠军赛里。
因为工作人员来的时机微妙，那声兴奋剂被正在直播的媒体完美收录，针落可闻的气氛并未维持太久，很快就化作一片哗然。
兴奋剂，竞技体育世界最臭名昭著的作弊。
余季清保持着错愕被带走，而后就是签署相关协议、血检、扣留对话，在规定区域等待结果。
休息室，就是余季清的规定区域。
余菁菁和余知念都在这里，教练们被隔离在另外的房间，余季清一言不发。
余知念看热闹不嫌事大，她声情并茂地朗读着新闻下的评论区，专门挑的骂余季清的。
“就说怎么可能一下子两个紫微星，原来一个是假的啊，合理了。”
“想金牌想疯了吧？被温齐燕一路压着打心理扭曲了，想嗑药压过去，嘿，结果还没赢。”
“听说是个富二代，富二代经不起挫折很正常啦！”
“说不准其实一直都在用药吧，既然那么有钱，搞点药吃一吃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之前机器没测出来。”
“哟，十八岁的药王是我们的明日之星，笑死。”
见余季清气得脸红脖子粗，余知念装模作样地安慰道：“只是一些胡说八道的话，清者自清，生什么气？难不成你真的这么干了？”
“谁真的……”
余季清的反驳中道崩殂，因为余知念那句话莫名耳熟。
想起来了，是他在余知念被污蔑主动买卖保送名额被骂的时候，他说的话。
心虚让他闭上嘴，却恰巧像是被安慰到了似的。
说到这里，余知念又竖起大拇指。
“感谢余菁菁小姐大义灭亲，之前用正义嘲讽你是我的错，您果然是急公近义的大好人啊！”
余菁菁气得脸红：“你添什么乱！”
余季清看向余菁菁，他被荒唐得气笑了。
“菁菁你可真行，明知陈铎生下药了却一直没说话，直到比赛结束，你记起来要实名举报了。”
“我只能这样啊！”
余菁菁为自己辩解。
“我没追上又没法联系到他，所以想着……”
“联系不到？”余季清冷嗤一声，“余知念有温齐燕的联系方式，你说你联系不到？你哪怕冲着赛场喊一声呢？”
看戏的余知念惊叹地说：“可真难得，你光滑的大脑皮层也会长出来沟和回。”
余菁菁知道自己做错了，去追温齐燕的那一瞬间，她有了私心，但所有人都可以指责她，余季清不行。
她坦白道：“你想要金牌，我那时想，要是温齐燕出了事，你就能拿金牌。”
“你在看不起谁！”
余季清暴怒道。
“这是比赛，这是竞技场！靠阴谋诡计赢的都是孬种！我要金牌我堂堂正正去拿，你自以为是地做什么烂事！”
哦呼。余知念抿了口水，她念评论都念累了。
“我……”
无意中，想要争辩的余菁菁瞥见了余知念手里的水杯。
那水杯水波纹路，点缀碎金的群青色覆盖在表面，十分眼熟。
余菁菁下意识去看余季清休息室里放置的水杯，都是当年给余季清和教练团们定制的一套。
果不其然，就是同样的杯子，可是，除去余季清被带走的那一只外，其他的都整整齐齐放在该放的位子上，而余知念手里的，根本不可能是从这里拿的。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糟了，比宴会那天的还要糟糕。
或许是余知念持续的敌意让她早就焦灼，或许是父母大哥已经偏移了的关心，或许是从来对她言听计从的余季清对她表示了厌烦，或许是唐久久的无视。
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对入侵者的敌意——
那是无法掩藏的，对和自己抢夺资源者的警惕。
她的头脑中忽然连出一条暗线，让她灵光一闪地得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知念。”
余菁菁声音艰涩又压抑着愤恨，她抬起头，第一次如此逼迫地直视余知念。
“你是不是知道陈铎生下药的事？”
“知道啊。”余知念托起下巴，她快活地承认了，“你们才发现吗？”
余季清难以置信地上前，他低下头与她对峙，愤怒令他的质问声尖利刺耳：“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一片狼藉里，余知念气定神闲，她甚至有些疑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余季清崩溃了。
他抓了把湿漉漉的头发，烦躁又绝望。
“你到底在闹什么！你就不能让大家好过吗！”
可他没想到，余知念竟反问他：“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好过？”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我为什么，要让你好过？”
兜头一问竟没有让余季清如从前那般恨不得动起手来，他对上了余知念那双漆黑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在很久之前的生日宴会上出现，那时他被砸伤了脑袋。
后来又在邱鹏家的泳池边出现，大火之中，她如同寂灭枯朽的空心树。
再后来，一次又一次，直到获得了所有的回忆，这双眼睛不断地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她死在那么多地方，尸体是那么多模样，黑色的眼睛不再有神采，无法合眼，死不瞑目。
余季清突然打了个哆嗦，他再次回忆起重生时发生的一切，回想起她精确地喊出陈铎生的名字，回想起她说——
三哥啊，刀刺进身体里，很痛的，不是吗？
你知道是不是？
你也和我一样知道那些是不是？
可他不敢问出口，好像一旦问出口，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彻底崩塌。
设计了一切的始作俑者快乐地自陈起来。
“那批有兴奋剂的水，是我准备的。”
她完成了一个计谋，高兴地对中计的人分享自己的喜悦。
“陈铎生第一次下的药也是我换的，他拿的确实是兴奋剂来着，我换成了维他命，味道还挺好的。
“第二次下药我也知道，欺软怕硬的畜生，不敢惹余家人又咽不下那口气，自然要捏软柿子盯上了温齐燕。
“反正他想尽办法也会这么做，我干脆让他成功好了。”
“你怎么能这么做！”余菁菁激怒地质问她，“怎么能这么做！”
“我做了什么？”
余知念疑惑地歪歪头，她坏心眼地装糊涂。
“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和你们一样无视了一些事而已，为什么这么生气？”
“为什么生气！你说为什么生气！”
余菁菁惯有的眼泪并未出现，而是愤怒地对外爆炸。
“这是三哥的比赛！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比赛！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它被毁掉！你真是，你真是个混蛋！”
余知念第一次听到余菁菁骂人，竟然不生气，反而觉得新奇。
她笑着问了一个对方答不出来的问题：“余菁菁，你当时不也无视了我吗？邱鹏的事上，你不也无视了我吗？”
“我没有！”
余菁菁要给自己辩驳，可她除了这三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让她再次回到认亲宴的夜晚，此刻的否认都变得欲盖弥彰。
她也如同那晚一样，想要谁来替她“主持公道”。
可还没等她求助，余季清却再次开口：“余菁菁，你出去，我有话和她说。”
“什么？我出去？”
余菁菁没注意到余季清喊了她全名，只沉浸在自己的愤怒里不可自拔。
“该出去的人明明是她！三哥，明明是她……”
“我叫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余季清冲她大喊，“我要和她单独说话你听不到吗！”
余菁菁怔忡地动作一顿，她难以置信地转身，攥着拳头质问般看向余季清。
“你吼我？”
“我叫你出去！”
“余季清！”余菁菁受伤极了，她流下泪来，“你居然吼我！”
“余菁菁，你哭什么？你把我的比赛毁了你哭什么！”
余季清早就想发火，他指着门再次大吼，“你给我滚出去！”
余菁菁张大嘴巴，她抹掉眼泪：“好，我出去，我再也不要理你这个混蛋！”
说完，她跑了出去。
她甚至没有关门，真没礼貌。
余知念看了一出好戏，自在从容：“哟，惹哭了，不去哄哄？”
“你在报复我吗？”
余季清关了门，他坐到余知念对面，居然这么问。
余知念挑眉：“你觉得这是报复吗？”
“不是吗？”余季清痛苦地捂着脸，“你拿我的梦想报复我。”
“好奇怪，为什么把我没做的事情扣在我身上呢？余季清，你怎么和以前一样毫无长进。”
余知念忽然靠近，她挑起余季清的下巴，端详少年痛苦的神色。
漂亮的和她相似的眉眼不再桀骜不驯，而是被眼泪浸得湿漉漉的。
少年紧紧抿着唇，纯肉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是张开嘴，会有无法抑制的痛苦呻吟溢出来。
“我们再梳理一遍吧，看看我做了什么。”
余知念道。
“我刚回来的时候，你说你绝不承认我是你的妹妹，我同意了你的说法。可你恼羞成怒了。
“邱鹏本来就盯上了我，你纵容了邱鹏对我的狩猎。还记得吗，是你说要专门告诉邱鹏的，你是知道他想要狩猎我是不是？
“我成功逃脱了，你被吓到了，你没有同我道歉，而是说，要把冠军给我当赔礼。
“谁的赔礼会是自己的胜利？你的胜利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有一个对手，我觉得他不错，于是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助力，让他和你公平竞争。你很不满，甚至说了很难听的话。
“你不满是因为我帮了名声不好的温齐燕，还是你在害怕无法通过公平竞争赢不了一个天才？
“陈铎生杀了我和你，我和你重生回来。
“你庆幸自己再次活着，你似乎得知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你居然道歉了，但你没有对杀死我的人做出任何反应。
“真奇怪啊，你没有想过，陈铎生还有机会杀我吗？
“我想到了，我骗他，我说我可以和他联盟，他就是一个烂人，想要跳反。
“即便我知道他要跳反又能如何呢？我只不过聪明地将他手里的药换掉了而已。
“即便我知道他又要下药又能如何呢？你不是看到过吗，他杀我时全世界都在帮他啊！
“我只不过是告诉了他想要伤害的温齐燕不要摄入任何东西而已。
“他杀了我啊，你觉得我一定比他强大吗？
“你问我为什么不阻止他，我也想问你啊余季清，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指尖落下温热的液体，余季清已经泪流满面。
如自己曾被对待的那样，余知念明知真相却避重就轻，巧舌如簧地将错误转移在受害者头上。
这是她送给曾是加害者的余季清的第一份礼物。
“承认吧，你就是自私，你和余菁菁一样，就是自私。
“余菁菁竟然还有脸问我为什么？我也想问为什么她知道受害者不是你之后，就能如此理直气壮地，毫无悔意地去毁掉别人的未来。
“就像三年前一样，你一句想要保送名额，我就要双手奉上，余季清，你不知道吗，你那是在抢别人的东西啊，你给的再多，那也是抢啊！”
“别说了，别说了……”
余季清摇着头，他被泡进一瓶酿了数年的苦酒里，涩得让他只想蜷缩起来。
少女松开手，让这总在逃避的自私鬼缩成一团。
还不够，还不够。
才是个开始，你为什么就已经觉得承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