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丝

    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

    昏迷过去的余季清一直在做梦,但比起用梦来形容,更像是回到了多年之前,亲眼看命运如何向前滚动。

    最年幼时的记忆已经分辨不清,但他永远记得五岁之前家里冷冰冰的气氛,以及五岁之后,找到余菁菁后的快乐。

    一个空心的巨人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心脏,终于重新散发起活力。

    珍贵的心脏,需要呵护的心脏,让世界变得幸福的心脏。

    年幼的余菁菁喊他三哥的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他幸福生活的支柱。

    在幸福的氛围里,他终于可以像个同龄的活泼小男孩一样成长,直到两年后,在和余菁菁一同玩耍时,余菁菁被一个小女孩推进了水池里。

    水池不深,但也只是对于成年人而言,在孩子们眼里那是一片不能涉足的禁区海洋。

    余菁菁在水中挣扎,她还没学会游泳,余季清在岸边吓得面如金纸,他也没学会游泳。

    怎么办?怎么办?

    他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跳入水中,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已经把余菁菁救了出来。

    小女孩呛咳着,赶来的娄梦然挤开他将孩子抱在怀里,直到医生赶来后,这位母亲才想起自己的另一个小孩。

    在风中瑟瑟发抖的他僵笑着,得到了来自母亲的第一个拥抱。

    他得到了褒奖,他成了小小英雄,他救了家族的心脏!

    爸爸摸着他的头,妈妈抱着他的身子,大哥红着眼说没事就好,二哥夸他做得好。

    他好喜欢游泳。

    而正好,他在游泳上展现出惊人的天赋。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习惯了以余菁菁为先,他也习惯了以游泳为先。

    原本混在一起的支柱随着长大而分开,余菁菁是余菁菁,游泳是游泳。

    现在,全都崩塌了。

    从哪里开始,他走向了失败呢?

    从哪里开始,余菁菁成了导致他失败的根源?

    从——

    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余知念出现时。

    他熟悉的是什么样的余知念?

    是穿着蓬蓬裙,在生日宴期待又纠结地打招呼的余知念。

    是在学校里跟在他身边,想要一起共进午餐的余知念。

    是在他训练时来捧场,向每个教练讨好地笑笑,请对方好好照顾他的余知念。

    是他在目睹余知念因为私生女的传闻桌上被写满污言秽语时,投来求助目光的余知念。

    是他看到余知念再次被邱鹏堵住,嘲讽般看向路过的他的余知念。

    是在积分赛惜败后,被讽刺心态差搞什么竞技体育的余知念。

    是在认亲宴上穿着和余菁菁相似衣裙,被他泼了酒后想要给他一巴掌的余知念。

    是在奚落中落泪,却倔强地擦了眼泪重新再来的余知念。

    是深爱过他,期待回应却因此受伤的——

    他的同胞妹妹。

    但她,不是那颗心脏。

    一个人,只会有一颗心脏。

    他问过:“你为什么不能和菁菁好好相处?”

    你为什么要攻击我的精神支柱,你不知道没有了她我会活不下去吗?

    好危险,要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她肯定是不明白的,她竟然能说出——

    “因为她踩着的是我不是你!”

    余知念朝他怒吼。

    “因为她现在获得的一切都是踩着我才有的东西!我凭什么要和她好好相处!”

    菁菁才不会踩着别人,她是给大家带来希望的天使,她最善良不过。

    “善良?她余菁菁善良?”

    余知念上前一把攥住余季清的衣领,怒气冲冲地大喊道:“我要是像她一样养尊处优,我要是像你一样一直生活在这里,我能比你们谁都善良!”

    他不信。

    余菁菁是不一样的,否则为什么自己不是心脏,二哥不是心脏,大哥不是心脏?

    余菁菁是特殊的。

    “你真和他们说的一样,是一个劣等的穷鬼。”

    在某次认亲宴上,他看到她装模作样对余菁菁的模仿。

    拙劣地,好像把自己塞进礼服的野兽。

    那次她不再失望,不再辩驳,不再愤怒。

    她只是说:“五岁那年,帮助余菁菁回到你们余家的血样是我的。”

    “怎么可能!当时生物博物馆里的血样是临时举办的活动。”

    他嘲讽地说。

    余知念一把扯住他的领结,将他拽得不得不低头。

    “余季清,博物馆坍塌的时候,我已经见过你和余伯晏了。”

    “什么?”

    “他有两个选择,救已经确定是他妹妹的我,或者救你,他选了你。”

    他错愕地瞪圆眼睛,难以置信。

    “余季清,他选择了你,于是你能不可一世地站在我面前说话。”

    余知念扼住他的喉咙,将一杯酒灌进他的口腔,如同那晚将冰块塞进他的喉口。

    “如果余伯晏当时选择的是我,那么,你嘴里的那个下等穷鬼就是你自己。”

    酒液向下流淌,她松开手,高高在上地蔑视他,如同在看一只恶心的虫豸。

    他混乱不已,因为呛咳而面色通红,眼尾洇出桃花色,脆弱又低落:“因为我?”

    “当然因为你。”余知念继续说,“你只是比我幸运而已。”

    “我的错?”

    他站起来,擦过嘴唇。

    “那不是我的错。”

    那当然是他的错,他看到了哥哥要上前的动作,因为恐惧被抛下,他抱着腿假装受伤。

    那当然是他的错。

    他不该将她留在原地,不论是五岁那年,还是学校里、邱鹏家、泳池边。

    当然是他的错。

    他并未履行作为家人的义务,却享受着并糟践了她作为家人的真心。

    于是都是报应。

    余菁菁延迟举报是报应。

    陈铎生告发他是报应。

    职业生涯就此断送是报应。

    因为,他也是那一个踩着她的人。

    他在梦中流泪,终于悠悠转醒。

    昏迷了两天,张开嘴巴的那瞬间,声音是沙哑的。

    病房里,推了所有工作的余伯晏第一个发现余季清的苏醒,他起身去按呼叫铃,小心翼翼地问:“季清,听得到大哥说话吗?”

    “哥……”

    他伸出手去拽余伯晏的袖口,但没什么力气。

    余伯晏主动将胳膊送过去:“慢慢来,不急,不急。”

    说是不急,但已经忍不住对着门口大喊起来了:“医生!医生!怎么还不来!医生!”

    医护人员鱼贯而入,余伯晏退开,和就在其他房间休息的家人们汇合。

    娄梦然站在门口不敢进,只是焦急地踮脚探视,余文和陪在妻子身边,而安顿好余菁菁也赶来了的余仲扬是最冷静的。

    他问:“大哥,季清怎么样?”

    “还在检查。”

    余伯晏握紧的拳头抵在人中位置,他熬了一夜的眼睛布满血丝,“不过能认出来人。幸好可以认出来人。”

    谁都无法解释余季清的昏迷原因,医生说他只是睡着了,但哪有人睡了两天不醒的?

    等待了许久,医生检查完了,得出结论,确实是睡醒了,没什么问题,顶多就是有些虚弱,不过还是要注意情绪保持平和。

    最后一句,是从少年入院原因提出的建议。

    虽然年龄不大,但这气性可不小啊。

    “哥,知念呢……”

    家人环绕,余季清却只是死死盯着余伯晏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娄梦然皱起眉头:“你问她做什么?那个没良心的都没来看过你一次!”

    “哥,我要见知念,我要见她……”

    “季清,”余仲扬道,“你昏迷是和余知念有关系吗?”

    余季清不答,只是一个劲地要见余知念。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请求已经这么直白了,他们还能七嘴八舌地忽视他!

    “行了,”余文和捏了捏鼻梁,也觉得无奈,“打电话给知念叫她来一趟。”

    余知念拒绝了。

    语音外放,余季清也听得到,他本就不怎么好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

    “余知念,那是你三哥!”

    娄梦然气极,直接叱骂,“你还有没有心!你三哥为了拿冠军给你道歉有多努力,你……”

    “没关系啊,我已经有金牌了,”余知念在电话那头轻笑,“我手上的那位全国冠军比他还厉害,要余季清做什么?”

    “你……”

    “我来说吧。”余文和阻止了妻子,他道,“知念,你来看看季清,有什么想要的你说。”

    “文和!”

    余文和抬起手安抚娄梦然。

    “季清刚醒,只想见你,他应该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唔……”电话那头沉默了数秒,“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这个月零花钱翻倍怎么样?”

    成年后,余家的孩子月零花都是八位数,翻倍,就快九位数了。

    “可以。”余文和同意,“那你尽快来。”

    “我这就出发。”

    “见钱眼开!”娄梦然气得口不择言,“一副上不得台面的穷人乍富气!”

    “梦然……”

    余文和叹气着安慰妻子,但其实不放心上。

    非要说的话,这一口价的痛快劲儿他还觉得就该如此。

    拿了钱,什么都好说,余知念没多久就到了。

    “知念……”

    余季清眼中迸发出希望的亮光,他全然无视了所有人,只盯着这个身影。

    余知念自来熟地坐在病床侧的椅子上,也不打招呼,直到众人向外走。

    “等等,二哥,你落了东西。”

    余知念从余季清的病床下取下一只沾着胶带的录音笔,遥遥地丢给余仲扬,也不管对方能否接住。

    “多大的人了,怎么老是丢三落四呢?”

    她嗔怪着,看余仲扬面瘫一样的脸露出些许不快。

    少女挥了挥手将人送走,还亲切地向前拉了拉椅子,让距离近得她甚至可以趴在床边看看书。

    “说吧,见我做什么?”

    “我,我……对不起,知念,对不起。”

    他才开口,却已经流下泪了。

    “真的对不起。”

    好稀奇。

    余知念稀奇地上下打量余季清。

    “对不起?”她重复了一遍,“真奇怪,你这时候,不该恨我恨得要命吗?”

    “不是的,知念,不是的。”

    余知念挑眉。

    有偏差,她计划里,余季清应该和陈铎生一样,恨她恨得发疯,恨不得没认识过她,可对方这个状态,倒像是渣男后悔了来哭求前任复合。

    不该这样,太无聊了。

    “余季清,你是脑子坏掉了吗?”余知念抱着胳膊,手指在手臂上轻点,“你应该是刚醒,所以对外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买卖保送名额的事情已经被调查了,陈铎生剪辑后的录音被泄露,你也听到了,你现在声名狼藉。

    “当然那时候你还没有成年,所以应该不会被追究责任,但想要游泳是不可能了,你明白吗?别说金牌,你连站上赛场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知道,我知道。”余季清的表情忽而狰狞,他终于露出一个恨极了的神态,“都怪那个人渣,都是那个人渣的错,要不是他……还有余菁菁!

    “自作聪明,想要毁了温齐燕的未来,竟然还以为我会高兴!都怪他们!要不是余菁菁,你早就回来了……”

    啧,这反应……

    “余菁菁?她的名声很好呢,”余知念不介意添一把火,“大义灭亲,加上你在大礼堂那个表现,大家都在可怜她一个正义的少女,一定是在家就和你这个烂人关系很差。

    “我说余季清,你该高兴啊,虽然是踩着你上位,但,善良的余菁菁有了好名声呢!”

    像是回旋镖,镖镖扎了回来。

    他默认余菁菁踩着余知念没有问题,现在,余菁菁踩着他了。

    “原来你也会生气啊。”余知念仿佛偷吃了蜜,总算看到了一个满意的表情,“我还以为你会摇着尾巴说——

    “请再多踩我两脚,我要给菁菁妹妹当踏脚石!

    “能给菁菁妹妹当踏脚石,我可太荣幸啦!”

    作怪的声音,夸张戏弄的表情。

    余季清却没有恼怒,而是哭得更厉害了。

    “别说了,”他痛苦极了,“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的错。

    “知念,我,我记起来了一些事,我不逃避了,我全告诉你。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如何弥补你,我,我……”

    他张开嘴,仿佛要说的不是一句话,而是随着字句扎进体内的尖刀。

    有罪的人克服了恐惧,他终于艰难地说。

    “我看到你死了。”

    空气静了,他不敢抬头,没有勇气去看受害者的表情。

    她会震惊吗?她会发怒吗?她会恨不得杀了自己吗?

    可是,迎来的,是一声轻笑。

    “嗯,我知道。”

    余季清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他逃避着,却也能隐约发觉,余知念是知道那些的。

    他将自己记得的那么多次余知念的死亡倾诉出来,仿佛把心里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搬出来。

    苦涩的泪水再次流淌在刺痛的面颊,他此刻一定狼狈极了。

    “我……我杀了你。”

    他闭上了眼,终于承认了自己隐藏着的最大的秘密。

    “我为了余菁菁,杀了你。”

    餐刀没入了她的躯体,他在她漆黑的眼睛里看清自己恶鬼般的形容。

    “我杀了你,我怎么能杀了你……”

    “嗯,我也知道。”

    “所以你无视了陈铎生和余菁菁的行动,默然地看他们摧毁我,”余季清推理出这一早就发现的真相,“因为,这是我的报应。”

    是我无视的报应。

    是我冷漠的报应。

    是我自私的报应。

    是我愚蠢的报应。

    是我,不坦白的报应。

    他涕泪纵横,如向神父告解自己罪孽的信徒。

    “对不起,知念,对不起,我坦白了,我坦白了,我是畜生,我错了,我该死,我该死啊……”

    “真有趣,最近总能听到别人的坦白。”

    聆听罪恶的人却并不动容,甚至还能轻快地给予点评。

    “可是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喜欢自说自话,那一套道理在我这里明明行不通。

    “因为你们没有求过人,或者没有道过歉吗?所以能这么……以己度人?”

    余知念不以为然的语气让余季清心里升起了恐慌。

    “我……”

    “你觉得自己错在这些地方吗?”

    余知念探身过来,她俯下身,披散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如同一帘蛛丝轻垂。

    “你的错,不是对我冷漠,那是我的错,我不该轻贱自己的真心,送出去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糟蹋。

    “你的错,是想抢走我的保送名额。”

    感情的事从来你情我愿,当年的事是她自轻自贱,把什么都看得比自己还重。

    但抢夺别人的东西,是下贱中的下贱。

    公义是客观的,不讲究你情我愿。

    “你差点断了我的未来,要不是我够强,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

    余知念勾起他的下巴,“余季清啊,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只能靠抢,靠阴谋,靠以权压人,靠害死对手,你可真是个废物。”

    “知念,知念……”

    他只是呼唤她,无视对方的讽刺、侮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那样要去抓住她。

    他已经失去所有的支柱了,他只能抓住这一条纤细的蛛丝了,要是再次被丢下,他会疯了的。

    “我错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恳求她,“你想要我怎么做,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我会赎罪的。”

    可她只是笑。

    “赎罪?”

    “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让我赎罪吧,让我赎罪吧……”

    少女坐回椅子上,单手托着脸笑:“可你都没有哭。”

    余季清愣住了:“什么?”

    “我能看到自己死后那七天。”

    少女的声音不啻于一记惊雷。

    “谁哭了谁笑了,谁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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