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像一个诅咒,即便下次睁眼是回到开始,却又有自己死后那七天的荒谬记忆塞进大脑里,让她给这群人连理由都没法找。
仿佛有某个真的最恨她的东西,叫她一点虚幻的安心都留不下。
但它一定也不知道,正是那些记忆,让她愚蠢地抓住一丁点火光——他们那么悲伤,一定也是在意她的吧?
那些不作伪的悲伤,竟令曾经的自己觉得——或许,他们其实是爱自己的。
太愚钝了,那时的她太愚钝了。
爱又如何呢?
古今中外多少事里,人类即便存在着爱却也可以选择舍弃所爱,不是吗?
她又不是唯一的挚爱,天平之上,人爱的那么多东西里都在被衡量挑选,而她永远是最轻的那个。
那就不要站在天平两侧。
不要成为一个选项,成为做选择的人。
余季清怔愣地抬头,他几近惊惶地问:“你,你看见……那些了?”
余知念点点头,笑意融融:“虽然我的墓没进你们家,但至少还有个墓,挺感谢的。”
“那不是真的!”
他急切地去抓余知念的手,被躲过去后又想碰她的衣角,仿佛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一样扑过去,可惜扑了个空,倒让自己从床上翻倒在地,狼狈地爬都爬不起来。
“那不是真的!下葬后都不一样了!你看到的都是假的!你信我,你信我!”
“嗯,我信你。”余知念点了点头,敷衍道,“葬礼那天你吓坏了吧?幸亏被余菁菁哄好了,不然比赛怎么办呢?”
“那是假的!”
“嗯嗯,我知道了。”余知念懒得再和他纠缠了,“见也见到了,你想说的事我也听了,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吗?”
余季清跪坐在地上,原本高大的身形如今只能仰着头去看余知念,他惶然无措,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又怎么解释自己说的不是狡辩——可,怎么不是狡辩呢?
她真的死了啊……
“别走,别走,”他伸手攥住她的裤脚,“我求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余季清,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门外还有你的父母兄弟,还有一个等着你回去道歉的好妹妹,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余季清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摇头。
余知念这下真觉得纳闷了,她蹲下来:“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也许是一系列事故的冲击早让他神志不清,也许是野兽般的直觉在拉响警报,冥冥之中告诉他只有余知念,只有余知念是他的救命稻草。
一切的根源在于遭了报应
一切的根源都是自己犯了大错。
“是不是还不够?”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露出一个不正常的笑容。
“光给你道歉肯定不够,要给你赔礼才对,我太蠢了,我该给你赔礼的!”
他好像开心起来了。
“我把我有的都给你好不好?我把我有的都给你!”
余知念轻踢了一脚,将他的手甩开。
“我不需要。”
“是不是太少了?我找爸妈他们,我找爸妈他们给你要。”
他还记得她因为钱而窘迫的日子,还记得圈子里的人对余知念不逊的模样。
“我,我以后跟着你,有不长眼的人我就揍他,不让任何一个人欺负你,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欺负你的,好不好?”
“余季清,”他乞求的对象又笑了,她用手轻拍他的面颊,好似要他清醒一点,“我不是余菁菁。”
“你当然不是她!你当然不是!”余季清连忙道,“你们不一样的,我亏欠你,她亏欠你……不,我们全家人,我们所有人都亏欠了你!我们都该补偿你!”
“都?余季清,你真是……蠢得让我惊叹。”
她直白地说。
“你没发现余家没人把你当回事儿吗?除了余伯晏那个封建大爹真的有点兄弟情,谁在乎你呢?”
最幸福和美的家庭?那为什么不是全家一起来看你的比赛?
“不,不会的,不会的……”
他只是下意识地否认,全然忘了自己刚才还在说什么别让他一个人的话。
“那我们打个赌吧,你把一切告诉他们。你看他们会不会信,怎么样?或者说,你看看他们的反应,很有趣的,要不要试一试?”
她走到门前,将那扇大门打开,一脸担忧地请一直在走廊等待的各位余家成员进来。
“我想你们得和他沟通一下。”
向来尊敬父母的余伯晏却第一个大步冲进来,看到在地上呆坐的余季清后费力地将人扶到床上。
“季清,怎么了?”
他蹲在床边,抬头担忧地关心自己的幼弟。
余季清呆愣地看着大哥发红的眼睛,还有他绝不作伪的真挚的关怀。
他手指蜷缩,紧紧攥住自己的被子。
能说吗?能说吗?
如果说出口,一切就分崩离析,他会成为被所有家人唾弃的人,会彻底失去一切!
可是。
他抬头看向了余知念。
少女端立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在乎他会不会开口,不在乎这个赌约是否能赢。
他触电般地低下头,伸出手看着自己干净的掌心。
在漫长的注视里,恍惚看到一手的鲜血。
不能继续错下去了,不能继续错下去。
他要说,他要认错,这样余知念才能得到补偿。
又或者,自己坦白一切罪恶,才是真的补偿。
于是他抬起头,惨白的脸上扬起苦涩僵硬的笑容,眼神一一注视过每一位家人。
“爸,妈,大哥,二哥,我有事要告诉你们。”
少年做了一场精彩的演讲,或许是已经坦白过一次,他的叙述流畅极了,听得余知念都扬眉。
可是,等他说完后,并未获得谁的巴掌,并未得到谁的怒骂,而是一片死寂。
他忐忑地抬头去看,发现所有人的眼神都非常古怪。
余知念在他床边担忧地叹气:“你看,我都说了,他好像吓傻了。”
当然没有人信。
余季清啊,没人为我报仇的,你不是看到了吗?
余季清震惊地看向余知念,余知念只是轻飘飘地将视线扫来,他就已经如坠冰窟了。
“季清,我们会治好你的,你别怕。”
余伯晏先开口了,可那句话只让余季清心里发寒。
他艰涩地说:“哥,我说的是真的,你不信我吗?”
年长者的眼神已经告诉了真相,而余季清竟然不需要再去看其他人,就能断定他们的态度了。
真可笑。
他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
这小小的房间忽然变得扭曲,空气被挤压得所剩无几,面前的亲人们身形都被拉长,最终和影子融为一体。
成了一个鬼屋。
“出去!全都出去!”
他尖声大叫,将手里的所有东西向外砸,要驱逐这群根本不信任他的家人们。
“全都给我滚出去!”
“余季清!”娄梦然气疯了,他怎么敢这么和自己说话!,“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
“我什么样子!”余季清高声反驳,“你们又是什么样子!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他说着说着大哭起来。
“你们从来都不相信我!”
根植在幼年时期的不安种子从未消失,它只是被欲盖弥彰地隐藏,而在这一刻,在他最无法承受打击的时刻,终于破土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你们的孩子吗!”
“余季清!”
娄梦然只觉得这孩子疯了,她辛辛苦苦去找唐怀济,放下身段去求她,难道是为了自己吗!
“妈!”
这一声是余伯晏。
当母亲的气得眼红流泪,余文和抱住妻子冷声道:“余季清,你少对着妈妈发疯。”
“爸,你们先出去吧,季清他状态不对,你们别放在心上。”
余伯晏焦头烂额地收拾烂摊子,余仲扬靠在门槛上看了戏,他从头到尾都只盯着余知念。
场面混乱,余季清哭得喘不过气,最终一对父母气冲冲地离开,余伯晏试图靠近,却也被余季清毫不留情地向外驱赶。
没办法,他只能让余季清一个人冷静。
但在余知念有离开的动作时,余季清却反常地要对方留下了。
于是,一片狼藉的房间里,再次只留下这对双生子。
余季清坐在角落里流泪,余知念又回到了自己的座椅上。
他崩溃极了,想要厉声尖叫,可嗓子却像是早就不属于自己,无法发出声音,甚至呼吸都要暂停。
胸腔不断起伏着,起伏着,用来汲取活下去的氧气。
他滑落在地,抱着头,一动不动。
余知念颇有人文主义精神,她将地上的被子扯过来,盖在他的头上,然后坐在他身边,仿佛在拥抱他。
“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个重来的机会。
“不用搞这些心理负担,不用说什么要赎罪求原谅的话,不用觉得余菁菁这个心理支柱没有了,游泳这个梦想完蛋了,你要抓住我的原谅来作自己的锚点。”
她如深渊爬出来的魔鬼,一字一句地蛊惑他。
“余季清,你记不记得,我们重新回到积分赛那天的事?
“又或者说,你不是看到了,这世界其实在不断重来。”
余知念像是诱惑潘多拉打开那只魔盒一般。
“你以为那是为什么呢?”
余季清头脑发昏:“你是说,你是说……我只要死了,我只要死了就可以……”
余知念轻笑:“你在想什么,你以为你很了不起?”
余季清茫然地看向她。
“是我,特殊的是我,你不过是侥幸得到了我的福泽,于是有了重生的记忆。”
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好似两人是在相依为命,但又突兀地拿出一把小巧的刀,将它放在他的手边。
“杀了我,就可以回到冠军赛开始之前,你可以重新再来,你可以处理掉陈铎生,你可以让余菁菁别观赛,你甚至可以杀了温齐燕。
“没人知道你曾经失败过,你不会声名狼藉,你可以拿到全国冠军。
“余季清,要不要试一试,只要再次杀了我就可以。”
她在等,她等他的选择,如果他选了杀死自己回到过去,那么重新开始的那一刻,她将毫不犹豫地杀死他。
如同他毫不犹豫地杀死过自己,她会杀死他,看看这世界会怎么做。
不是自己却也是关键角色的死亡,这世界也会重来吗?
真让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