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父亲一直住在医院,云珠又与大眉恢复了联络。雅眉听到她在美容院做美容师,大惊失色,连连摇头,催促她把工作辞了,换个正经点的差事。
“这算什么工作?能有什么前途?按摩师是干什么的?给男人按摩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云珠,我一直觉得你有点傻,如今看你不仅傻,还自甘堕落。”
此刻她俩坐在食堂,喧嚣杂吵,大眉生怕她听不清楚,嚷嚷得格外大声。云珠解释了,那叫医学美容,如今很流行,赚的又多,而且他们只接待女客户。
“呸!普通人又分不清,说出去就是按摩小姐。”大眉固执己见,“你真是昏头了,去做那种事。早几年的书白读了。记得是谁自我牺牲让你练扎针么,你手抖,往我这条白白胖胖的胳膊扎了多少针。我的心算是白费了,血也白流了。”
云珠惭愧讪笑,以往的事她都记着,对她好的人,她记得他们的每一件事。但她真不适合做这行,她见到血就晕,还有医院刺眼的白织灯,晃得她头晕目眩。
“当初是你叫我去学,我就去了。”云珠坐在对面,很乖的模样,“我不想让你失望。其实做什么无所谓,我这个人又做不成事业,能糊口就行。”
雅眉的嗓门更大了:“原来你是为我去的,你对自己就这点指望。算了算了,这孩子就这点出息了。”
云珠低头,一边折纸巾一边问:“爸爸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这几天我老做噩梦,他变得太厉害,好像一下子给抽光了血气。梅铃也变了,老缠着医生问治疗方案,听不懂还假装点头。我以为她只会哭呢。他们两个真让我害怕。”
雅眉停顿片刻,温柔笑道:“你自己呢?云珠,你有什么想法。趁着这段时间,同你爸爸好好相处,算是原谅了他,也算放过自己。”
云珠抬起头,撑开朦胧的眼:“我挺好的。只是好奇...我想看看他们的结局。”
二人从食堂走出来,雅眉要去开会,云珠独自往住院部走去。路过小卖部,看见橙子挺新鲜,就预备买几个。想着怎么吃方便,请小卖部的人给打成果汁了。她拿了一杯,又让人再打一杯。拎着个袋子进病房,梅铃正和金医生说话。
她看起来挺高兴的,拉着她说:“你爸爸恢复得不错,医生说了,不出一个月,他至少能坐起来。”
云珠走到床边,爸爸醒着,小桌上放着吃剩的清粥小菜,他的脸色比前几天好很多。
她对一旁的医生道谢:“金医生,多谢你了。”
然后递给他一杯果汁,她自己拿起另一杯,吮着吸管靠在窗边。
梅铃拿着一份报告给她看,告诉她这是病理结果,又说医生有了治疗方案。云珠转过头,梅铃的表情仿佛要告诉她什么天大的喜事。她耐着性子,等医生走了,把她叫到走廊的角落。
“你那么兴奋干嘛?他看了会误解的。你老在他跟前说这么治那么治,他心里的压力很大。”
梅铃摇头:“云珠,你太悲观了。”
云珠微微冷笑:“我是悲观。我怎么变悲观的?从小我就学会面对现实,对人对事不要有过多的期待才好。”
梅铃不会理解她,多年前的那场情感角力,她是胜出的一方。纵然被世俗的眼光谴责过,她依然是被爱的那个。她收拾着桌上的碗筷,爸爸想吃海鱼,她说那是发物,现在不能吃。她又指挥云珠买消毒巾买拖鞋,还在网上下单一张行军床,接下来的日子,她预备睡在医院了。
“云珠白天要上班,一天到头累得很,我叫她晚上不用过来。”多年后的今天,爸爸依然听她的,“她来的,她早上来看你,顺路的。我叫她煮点白粥带过来,干净又便宜。”
接着有两位师范学校的老领导来看望爸爸,他们辗转得知此事,特地代表学校来问候。梅铃故意拉着她,表现得很亲热,他们宛若相亲相爱一家人。云珠想甩开她,可是爸爸的神情让她没忍心。她知道父亲在事业上吃了不少亏,此刻若不配合表演,那就给人看笑话了。
梅铃说:“对呀,知道他病了,他女儿好紧张。这几天我俩就守在这里。”
云珠低了头,她看见为父亲主治的金医生站在门口,自己悄然出去。医生给她一张处方,以及药品价格清单。
“这么贵吗?”她有点吃惊,以为数错那几个零了。
“我刚才同彭太太讲过的。”那位医生跟生意人似的,面相精明口齿伶俐,“这类新药在试验阶段,属于慈善赠药性质。每隔三周打一次,一次两支,买一支赠一支,一次就是两万。只是前期需要自费,等病人用完一年,那就全免费了。”
云珠错愕:“那也要活得过一年才行。”
医生笑道:“你可别在病人面前说这话,刚才他们很有信心的。”
怪不得梅铃拉着那两位老领导,讨论医药费报销的事。她的样子有点泼辣,完全不是记忆中小鸟依人的模样。她说老彭是给调岗了,不代表他离开了学校。如今他生病了,学校有责任负担医药费。
金医生没离开,轻声评论:“阿姨好厉害,刚认识她那会儿,还觉得她没主见。”
云珠就回答:“认识久了,才知道她有多厉害。”
“那么你呢?彭小姐,你好像对治疗没什么信心,我看你一点不积极。”
云珠回过头:“因为有她做对照呀。与她对照,我就显得不积极,显得不关心爸爸。有她在,我们就像是多余的。”
金医生提起那份遗嘱,那天他帮她父亲起草的,他也觉得不公平。
“或者你该找个律师问问。”
云珠想到王长瑞的叮嘱,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都拥有理智又冷漠的嗓音。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忍不住解释,“我爸爸离婚的时候,把所有东西留给我了。后来他又给调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其实他们没什么钱。他弄出那东西...只是想补偿梅铃...”
金仲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原来是这样。”
云珠又问那张处方上的药,她想知道效果如何。
“我不能保证有任何效果,这是试验阶段的药。”他又变回精明的状态,“用不用药决定在你们。”
云珠工作的维纳斯每天十点开门。早上来的客户多半是富太太,她们时间充裕,又喜欢清净,做完脸会在楼下吃个简餐。这几天都消磨在医院,她很久没见到佳慧。今天佳慧约了做汗蒸,选了午饭后的时间,她正好赶到,就脱掉衣服也进了汗蒸房。
“终于见到你了。”佳慧笑道,“他们说你下午才来,这些日子你很忙。”
云珠拢起头发,拿浴巾齐胸扣了,同她并排躺在石子堆上,四周静悄悄的。
佳慧侧过脸看了看:“你的皮肤变差了,是累的吧。小星说你要去医院照顾病人。”
云珠只望着天花板上的小天使,装修的师傅说这是爱神,女人来维纳斯美容,就是希冀被人爱的。
佳慧又提起她在楼下吃饭时碰见了李太太:“她说你心情不好,保不齐是失恋了。”
云珠知道她们会议论各种事,一定谈到她和王长瑞的新闻了。
她告诉她实情,她父亲生病了,不来维纳斯是因为父亲,不是因为王长瑞。
佳慧点头:“我也不信她说的。我见过王总的,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不知道在她眼里,云珠算哪路人。
“嗯,就像上面胖嘟嘟的白天使,捧着小红心心,笨头笨脑的。”她笑得无忧无虑,“你跟我是一样的。王总是生意人,人是干练,但跟他相处很累吧。他们这种人,锱铢必较。我怪不喜欢那样的人。”
云珠听她这样形容,不由地笑:“我的确笨头笨脑,你哪里笨了。说到王长瑞,他是靠自己打拼起家的,当然锱铢必较。他挺实在,生意好了就给我们发钱,客户丢了就骂人。他的时候很宝贵,都不跟我多说一句话。”
佳慧支起身子,推她:“瞧你说的,这么幽怨。难怪李太太说你给他抛弃了。云珠,你是不是真的爱他?他呢,他对你怎么样?”
云珠眼见这位衣食无忧的大小姐同她谈论爱情,微微吊起眼梢。
“我无依无助的时候,他收留过我。我很依赖他,有困难就去找他。他做生意亏钱,我借过钱给他。他愿意为我牺牲点时间,到此为止了。再多的牺牲,我和他就做不了。”云珠的心里,爱与牺牲是划等号的。
“这样啊...”佳慧心里对浪漫爱情的憧憬又破灭了,她原以为能听到一段曲折婉转的爱情故事。
“你爸爸呢?”她又问,“什么病,严重么?从没听你提起过父母。”
云珠说:“不严重。他比我幸运,有全心全意爱他的人,愿意为他丢了命,还有两个。”
佳慧没听明白,转而又提起李太太的作为。她每次来都要霸占两台美容仪,一台做脸一台做身体,自己做完了才让出来。进汗蒸房前,命令小星把石子全洗一遍。嚣张跋扈,顾客和雇员都怨声载道。
“云珠,还是你说得对。她结了婚不快乐,面相也变差了,所以老给人气受。”
云珠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她俩都出了一身汗,前胸后背都是水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