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昆临近南禺,与九重天相对。
殿宇矗立于霞光尽头的七色云海中,四面玉泉环抱,青松翠竹郁郁葱葱,仙气充裕,是外仙去往南天门的必经之地。
巨大的落地声,震动了玉昆殿内外。
玑云坐在殿外的台阶上,揣着双手长吁短叹,“狠心的家伙,每次都拿我当挡箭牌。”
镇守玉昆的天兵蜂拥而至,将山膏团团围住。
“白毛小儿滚出来!猪爷有话问你!”
山膏冲上前,顺势扫飞了几名碍事的小兵。
整座山都在剧烈摇晃,玉昆殿的檐隙中木屑不断洒落,怕是要不了几脚就会坍塌。
玑云悠然起身。
“臭白毛,识相的就老老实实把口诀交出来,否则猪爷我……”
山膏还没吼完,便听玑云叽里咕噜地吐出了一整串冗长的口诀。
“你?你什么意思?”他傻眼。
“再晚回去,你家仙子估计就要在广寒宫外冻成冰雕了。”男子挥袖屏退天将,补充道,“若口诀有假,你回来踩了我玉昆殿便是!”
情况紧急,山膏不再多疑。
“……行,姑且信你一次!等救了我家姑娘,爷爷再来找你算账!!”
他火速飞离了山顶。
“哎,果然是猪!”
玑云盯着殿前半人多高的巨坑,哭笑不得。
天幕沉沉,夜空中云雾凝集。
花栀趴在石栏上,望眼欲穿地等着山膏。
这都快一天一夜了,大人怎还没回来?莫不是被玑云上仙给刁难了?
“蠢丫头……”
“快闪开!!!!”
远处传来叫喊声。
花栀抬起头,只见一颗黑球划过天空,向她砸来。
哐啷一声,两个人滚成一团。
“大……大人,您受伤了?”花栀头晕目眩地挣扎起身。
怀里的小猪伤痕累累。
山膏吃痛着爬向阿九,口中念念有词。
返程途中,他飞过神州上空,突然被数道闪电击中,不慎坠入卷云,险些折了这条猪命,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发现自己掉到了东海之滨。
这一来二去,耗费多时。
事后他才恍然,今日乃东海三太子敖烈出关之期,想必那些雷霆是奔着龙族而去的,没曾想,劈到了自己头上,真可谓是无妄之灾!
缚魂丝寸寸褪去,阿九从昏睡中睁眼。
“仙子,您醒啦!!”花栀欣喜。
重获自由的阿九,大步流星跑过来,一把捞起了地上的肉团子。
“山膏你怎么样?”
“姑娘别难过,猪爷我皮糙肉厚……好着呢!”
猪儿小声安慰。
阿九心头一紧,胸腔里填满了陌生的情绪,就像午夜时分投在窗纸上张牙舞爪的鬼影,虽未有实质性的伤害,却让人感到了深深的恐慌。
稍作平静后,她从墟囊里掏出一粒血红丹药。
“不行姑娘,这可是最后一颗灵……唔!”
没等山膏拒绝,丹药已被塞入口中,药丸瞬间化为汁水服下。
“害你受苦了。”阿九自责。
“姑娘,你别这么说!!”
灵芝仙丹为太元星君所炼,百年才得一粒,珍贵程度可想而知,这五颗丹药是三千年前他与姑娘私交甚好时所赠。
要是放在以前,姑娘铁定不会管他死活。
阿九的变化山膏比谁都清楚,至于缘由他不知,也不好奇,因为,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
不消片刻,仙丹在体内发挥了作用。
薄光自伤口间浮起,痕迹逐渐于无形。
“哇!”
见山膏痊愈如初,花栀叹为观止。
施法收起缚魂丝,阿九默默将口诀记在了心里,今日一时大意着了玑云的道,害得山膏受伤,等结束手头之事,再来找他算账。
流星陨落天际。
“糟了!”
阿九低呼一声,纵身飞出雪园。
“仙子这是去哪儿?”
“天呐!!都酉时啦?”山膏一蹦三尺,“完大爷了,耽误了助劫的时辰!”
“还看啥?蠢丫头走啊!”
“哦,好!”
花栀手忙脚乱地抱起他,腾云追去。
出了广寒宫地界,阵阵暖风拂来。
天色曛晦不清,黑暗吞噬了山脉与茂林,连绵起伏至月夜尽头。
轮回井是仙界通往凡间的入口,它坐落于观月峰星台,由北斗星君和岁星上仙轮流看守。
花栀发觉此路与观月峰方向相反,不禁疑惑。
“仙子,我们不去轮回井吗?”
阿九时刻关注着蒿石上金字的变化。
“轮回井来不及了,从往生崖走能快点儿!待会你和山膏进我墟囊,我带你们跳下去!”
“什么?跳跳跳,跳往生崖?!”花栀当自己听岔了。
天界谁人不知往生崖的凶险,无论仙神,一旦失足坠落,修为尽毁,而且崖下便是不周山,那里有魔灵看守,没人能活着逃出去!
山膏宽慰,“没事,蒿石上有引劫契,进入地界后,它会带领我们前往十方星君所在,不会掉下不周山的。”
“……真的吗?”
猪儿白了她一眼,“用你的花瓣脑袋好好想想,我们会为了害你搭上自家性命吗?”
“是哦!”花栀讪笑挠头。
三人先后落于往生崖。
此处,乃武神九霄自戕之地。
平脊的山崖上浊气弥漫,所见之处寸草不生,连空气都渗满了悲怆苍凉的味道。
朔风砭骨,黑鸦嗥鸣。
阿九径直朝崖前冲去,山膏花栀相继钻进墟囊。
“你这丫头,成天东奔西跑的,也不知道来看看老叟?”
临近崖边,一道年迈沙哑的嗓音自神识深处响起。
“吃你的蚕豆,回来咱们墟中一聚。”
阿九不作停留,翕唇催动引咒,抛出蒿石向着崖底一跃而下。
衣袂狂澜,隐入无边黑暗。
——人界——
天台山。
夕阳被乌云遮蔽,淅沥的雨水抹去了破屋前惨厉的哭喊。
女人被一伙匪徒按在稻草中,任她如何求饶也无济于事,带头的体格魁梧,眼中恶念翻涌。
手下在一旁起哄,笑声不堪入耳。
“畜生,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女人尖叫痛哭,竭力扭动着四肢,想要摆脱那无数双肮脏的大手。
奈何她的挣扎看在这帮禽兽眼中,根本是火上浇油。
在撕裂的窒息中,女人目光呆滞地向着远方。
“娘……娘亲?”
她扭过脸,竟是自己的儿子站在木门前,稚嫩的小脸上堆满了恐惧。
望着视野里被泪水扭曲的孩子,女人哭得绝望。
“……方儿别看!”
清秀的脸庞在雨水下苍白无助,那近乎破碎的乞求,像是含了一团沙子,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
趁着男人俯身,她奋力挣脱手腕,捡起一块石片朝其挥去。
“臭娘们儿!”
匪徒轻松躲过袭击,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你们几个悠着点,别给弄死了,这皮相指定能卖个好价钱!”
“好嘞,老大!”
“滚,你排我后面!”
几人相互推搡,个个猴急得紧。
女人颤抖地紧握石片。
或许明已走投无路,她不再求饶,温柔地看了儿子最后一眼,旋即,举起石片扎进了自己的脖颈。
“娘!!”
猩红的血迹飞溅在屋壁。
阴雨霏霏,衬托着那些匪徒气恼的目光,他们惋惜的并非生命,而是自己没能尽兴。
“老大,这小的怎么办?”
男人放下剑,起身走到尸首旁。
“带走交差,这小崽子可是咱的财神爷!干完这票,下半辈子荣华富贵吃穿不愁!”
他意犹未尽地摸了把女人冰冷的脸。
“滚!!不许你碰我娘!”男童冲上前,一把将其推开。
“小王八羔子,信不信我抽你?”
小弟欲上前教训,天空却在这时暗了下来。
“怎么回事?!”匪徒们四处张望。
山谷中伸手不见五指,但也仅仅维持了片刻,便又重新亮起。
“发生什么了?”
重迎光明的匪徒们,警惕地围成一圈,确认没有官兵,这才收起武器。
“刚天怎么黑啦?”
“是我眼睛出啥毛病吗?!”
“老大?”
“老大,你没事吧?老大?”
见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小弟们感到奇怪。
阿九张开眼的当下,自己正踩着泥浆,身前是一双戴着束腕青筋暴起,黝黑结实的手臂,体内尚有一股未散的潮热。
“啊。”
声音是低沉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糜烂的腥臭。
阿九很快适应了这具身躯。
她的视线掠过那些亡命之徒,落在了草堆里衣不蔽体的女尸上,停留片刻后,又转向了对面瘦小的男童。
花栀被这一幕吓住。
“淡定点,都是小场面!”
山膏趴在她背上,小声叮嘱,“一会儿不可轻举妄动,此处不比天界,凡事都有可能发生,务必守好姑娘元神!”
仙神不得妄动法术干扰人间,否则会触犯天规,度厄仙使亦不例外。
是以,助劫期间,阿九与凡人无异,山膏要做的便是守好她,以防元神走散。
“哈啊!干活了!”
捋起额前的湿发,阿九转头开始寻找兵器,想要挑一把称手的砍刀或是匕首。
可找来找去,就只有三两柄毛了边的长剑。
她捡起其中一把。
静视着剑锷处凌乱的斫痕,阿九有些跃跃欲试,同时又泛起一丝纠结。
因为与某人的约定,她已很久没碰过剑了,久得……都快遗忘,用剑置人于死地的滋味。
不若今日就放纵一回,反正也是他人之躯,不算食言。
利刃刮过厚茧的指腹,阿九挑起剑尖对向男童,想要快点结束这惨烈。
手下吃惊道:“老大你干吗?不是说要带回去交差吗?”
放下母亲的尸首,男童使劲擦拭着脸颊的雨水。
他用痛恨的目光直视着弑母之人,怒目切齿的模样,好似要将这拨人全都放在口中嚼烂。
阿九迟疑了。
弃剑千年,一朝出鞘就只为取一小儿性命?
这要是传回琼派,老太婆还不得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投注在男童身上的杀念,一瞬间,指向了人群。
“吾愿代庖。”
执权者冷酷的承诺,是她唯一能给的。
几个恶徒死有余辜,权当为自己的延误,给星君赔不是了!
见头领神神叨叨,小弟走上前来,“想什么呢?老……呃!!!”
血光横洒众人。
小弟瞪着贯穿胸膛的长剑,难以置信地倒下,痉挛着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