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利落地抽回剑,甩向一干恶徒。
“我这人素来心慈手软,不会让诸位感到痛苦的。”
她嗓音轻柔,恍若山间飘摇的雨丝,配上粗犷的声线,温柔得叫人毛骨悚然。
“老,老大杀人啦!!”
“老大你疯啦?”
所有人都乱了阵脚,纷纷拔出武器对准她。
花栀愕然呆立。
此刻身处泥雨之中的阿九,与天上言笑晏晏的女子判若两人。
剑风簌簌,血影惊鸿。
男人形似鬼魅,出手果决,疾走的剑势有如雷霆电驰,杀招无余。
哀嚎声回荡山谷。
须臾间,便只剩下嘈切的雨声,以及那一具具死透的尸首。
“我杀了你!!”
瘦小的人儿扑了过来。
阿九被撞退半步,气息轻微紊乱。
直到血液涌出指缝,她才后知后觉地垂下眼。
脏兮兮的小手攥着母亲自刎时所用石片,刺进了她的胸膛。
男童抽噎不止,对其恨之入骨。
“也是啊,我怎么把这头目给忘了!”阿九唇齿殷红笑道。
石片正中要害,扎得极深。
她深知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必须马上解决!
“恭请星君渡劫归天!”
高举的长剑,被一股外力掀飞。
凡人肉身自是抵挡不过仙术,加之有伤在身,阿九的整条手臂震得发麻,血流如注。
谁?!
她撑着剑柄勉强站稳,定睛一瞧不觉愣住。
花栀心虚地低下头,指尖仙力未散。
“蠢丫头,关键时候你发什么善心!”山膏被她的举止吓傻。
“可……他还是个孩子啊!”
花栀无法理解。
她没想到阿九所谓的助劫,竟是如此惨无人道,不管怎么说,那也只是个无辜的孩童,怎能说杀就杀?
“有意思。”阿九眯起黑眸。
这丫头刚入天庭不过数日,竟敢公然对她出手,若非此刻有结界掩护,恐怕雷刑已至!
“你们这群强盗害死我娘亲,我要你们偿命!!”男童趴在泥泞中哭吼。
阿九拔出胸前的石片,顺手丢到一旁。
“自当如是,我这恶人会给你随葬的,星君就安心去吧。”
她煞白的脸庞浮现死灰,不见任何痛楚,甚至还带了点戏谑。
长剑于大雨中蜿蜒前行,闪烁着寒光。
阿九缓步走至男童身前,眼底杀气浓烈。
“仙子!!”
“蠢丫头,你疯了吗?凡间的事不是你我能插手的!快回来!”
山膏想要阻拦,却被花栀抢行一步。
少女张开双臂护住背后的男童,与阿九对立,洁白的仙身凌空摇曳,如一缕飘渺无形的轻烟。
“求仙子手下留情吧!这世上一定还有其他化解之法,请您不要……不要伤害这可怜的孩子。”
花栀苦苦哀求着对面的彪形大汉,希望她能回心转意。
“娘……娘亲!”
孩子挣扎着欲从淤泥中爬起,可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
“花栀。”
阿九淡淡翕唇,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雨幕。
她顶着雨水狂躁的洗礼,仰起脸来。
“我就知道,仙子您一定……”
喜悦,凝固在字里行间。
花栀木然地望着那柄指向自己的剑。
男人宁静幽邃的眼中,剔除了所有情感,正无比森冷地锁定着她。
“仔细看好了。”
她手肘微动,高大的身躯陡然前倾。
长剑势如破竹,穿过了花栀的仙身,直取地上孩童。
轰隆!
雷雨惊魂,一切湮灭无余。
大雨冲刷着泥土里的猩红,仿佛在极力粉饰罪孽。
“我说过,决定权不在我手,然……本仙仍有义务让你了解,渡劫使……是个怎样的营生,去留与否,你自行斟酌。”
挥干剑上的血迹,阿九身躯微晃,终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元神抽离,回归九重。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花栀瘫坐在尸体边。
“哎~”
山膏心生同情,“在这仙来仙往的天界,谁都道,度厄仙使无心无情,可谁又真正在乎过,姑娘这数千年来承受了多少生死疾苦!”
“蠢丫头,想开点吧!”
朝雾殿。
桃香幽幽,黄昏的余晖透过窗纹格,洒在房间里,形成了一片片静谧的光斑。
“某家神箭射九日,只余一日出蓬莱……”
人形烟雾在木台上卖力的演出。
阿九却兴致阑珊,心不在焉地抚弄着箜篌。
低沉的弦音打乱了沉思,烟雾随之散去。
“人呢?”她问。
松开嘴里冒着油花的烤鸡,山膏愁眉苦脸地放下佐料。
“倔得很,一个人跑到南崖面壁去了。”
箜篌翻手间收入墟囊。
阿九好似早有预料,不在意地拂裙,“随她吧!晚些,替我去问问萦华,云楼宫还缺不缺人,早点打发走,省得碍眼。”
“姑娘又嘴硬了。”山膏小声嘀咕。
天界谁人不知萦华仙子心肠最是柔善,待小仙们又极好,云楼宫更是四季如春,仙气充盈,别人挤破了头都进不去呢!
阿九捡起地上仙童清晨送来的乌灵,熟练地吸纳进元神之中。
每渡一劫,天帝都会差人送来一株乌灵作为奖赏。
这在外人看来难得一求的赏赐,实际是,她的肉身根本负荷不了,过剩的灵力会加速桃晶朽蚀,故而,只能当作“肥料”固养元神。
“那往后咱朝雾殿还要新人吗?”
“不了!我估计还能活上一段时间!”
“姑娘……我不要你死。”
山膏鼻酸地盯着肥美的烤鸡,突然觉得没了胃口。
阿九轻揉他毛茸茸的脑袋。
“嗯,我再努努力,争取多活几日。”
替仙神渡劫听似威风,其实并不光彩,不受人待见,也属情理之中!
殿中曾也住过不少人,但皆无长久。
过客来去如水,可有可无,只要山膏愿意陪她就行!
“倘若……”阿九眼底升起了某种渴望,“能找到一具新的肉身,该有多好。”
她撕下一小块鸡肉放入齿间。
“届时,我们就撂挑子走人,去云游九州!”
“那你可得说话算话……嘶!好烫好烫!”山膏掰着滚烫的鸡腿,“不就是个肉身嘛,姑娘你一定可以找到的!”
当初要不是阿九,他早被盘瓠给咬死了,回想苦山那段食不果腹的日子,手里的鸡腿仿佛又香了!
阿九凝视着掌心的蒿石,素净的面容有一丝凉意。
“他们总是告诫我不能有七情六欲,容易桎梏手脚,迷乱心神,可自打我从剑冢中醒来,就一直疑惑,若有朝一日,我摘下这度厄的头衔……究竟是谁?仙?妖?人?好像都不对。”
一具快要腐朽的躯壳,加上半株施满禁咒的元神,听上去格外凄凉。
解开锢情封印后,情绪起伏变得强烈,特别是得知自己命不久矣,心中愈发不甘,想要挣脱这困局,想要……
捏紧石头。
阿九心绪微沉,克制着对延续生命的迫切。
“思来也怪,每天这日子,过得就像是排过的戏,一场又一场……偶尔会觉得熟悉,但又无甚印象,山膏,你说我是不是老糊涂啦?”
问题太过深奥,山膏也无能排解。
“姑娘不妨多出门转转,说不定就豁然开朗了呢!”
“有道理,还是你聪明。”
阿九在猪耳朵上香了口,起身奔至梳妆台,弯腰往桌底掏去,摸索了半晌,终于找出一团乌漆嘛黑的细丝。
抖了抖丝线表面的灰尘,她随手拿起一只盛佐料的匣子,转身离开了宫殿。
——广寒宫——
月宫白絮飞摇,目之所及皆被雪绒覆盖。
园林中央,千丈月桂耸入云天,历经沧桑仍枝繁叶茂屹立不动,成为整片霜景唯一春色。
收到朝雾殿仙子帖子,清雪倍感稀罕.
「度厄登堂,素来只奔两极池,从未正儿八经投过拜帖,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看着园子里仙娥们忙碌的身影,阿九不禁奇怪。
“今儿个寒宫好生热闹呀!”
一旁的吴将解释,“仙子有所不知,前几日有条小蛇闯了殿下寝宫,这不,还在到处找呢!”
“蛇?”
阿九约莫有些印象。
上回来广寒宫,气味还不似这般强烈,眼下,这股幽香已然漫及了这座雪园。
是梅花吗?
不对,明显要淡上许多,是……荼糜花。
等了半晌通传仍未有回复,阿九默不作声地掏出了怀里的匣子。
正欲打开匣盖,蟾宫的大门便被人从里一把推开。
“凤瑶冰弦?!”
苦蟾冲出宫门,发了疯地到处乱嗅。
不一会儿,鼻子停在了阿九手边,抢过东西一瞧,登时两眼放光,“没错!是凤瑶冰弦!但怎么有股香料味?”
“哦,之前阿九途经南禺,偶然收获此宝,想着与其放在我那朝雾殿积灰,还不如赠给有缘之人,还望苦蟾上仙莫要嫌弃!”
此物在朝雾殿中存放近千年,一直用来绑秋千,编穗子,不得不说,其牢固程度堪称一绝!
苦蟾如获至宝地捧着冰弦。
凤瑶冰弦之珍贵,仅次于伏羲琴的天弦丝!
“仙子当真舍得割爱?!”
“一根丝线而已,上仙毋须在意,赏脸收下便是!”
琴师向来自命清高,唯对木料丝弦情有独钟,此举,也算投其所好。
意料之中,苦蟾没再推脱,满心欢喜地收下了冰弦。
“仙子今日来广寒宫所谓何事?”
他询问起阿九的来意。
“来找殿下聊聊天,不过他好像在歇息,所以本仙还是改日再来吧!”
“仙子留步!”
苦蟾看了眼殿前紧绷的吴将,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殿下刚从两极池回来,他之前嘱咐过,朝雾殿仙子想来便来,不必通传。”
“有劳上仙了!”
阿九轻拂发髻上的雪花,打理了一下毛茸茸卷翘的鬓发,方才大步昂扬,跨过了门槛。
隐忍的咳嗽声,渗透在蟾宫之内。
清雪退出琉璃厅,恰好与她相遇,脸色登时阴沉。
“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私闯蟾宫?”
“清丫头,是我让她进来的!”苦蟾出面澄清,眼神劝阻。
清雪并非榆木,人已至此,殿下岂会不知,若再横加阻挠,无疑是自讨没趣。
“请吧。”她错开身子。
阿九颔首走入琉璃厅中。
“见过……”
她下意识看直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