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半卧榻上,无言地望着手里的经书。
一袭雪纹皎衫宽松地罩在肩头,晶莹玉肤隐约可见,活脱脱一幅美人出浴图。
深感画面太过“香艳”,阿九回避了目光。
离阙放下经书道:“你我交情犹在,无须这般生疏!咳咳,咳咳咳!”
几日未见,男子气色差得离谱,印堂依稀有一缕黑气盘踞。
阿九立觉不对。
缠绕在肩臂上的雪色披帛无风猎起,化成一道白虹腾飞出去,缠住了离阙霜白的右腕。
银铃颤起。
阿九不露声色,开始为其探脉。
月桂枝婆娑的剪影,摇曳在男子脸颊,生出许许妖姿。
光阴在动,视线也随之流转。
离阙看向她。
这双明亮有神的眸子,与那人的浑浊如死,截然不同……
“我大抵是疯了。”他失笑。
披帛鼓荡着飘回肩膀,阿九面色凝重。
男子表面脉息无恙,实际仙力荏弱,瘀滞不畅,灵气更是溃散无章,难以凝聚,不知是用了何种法术才隐瞒至此。
“谁干的?”
阿九平和的语气下含着冷冽。
以防错诊,她又重复检查了一遍。
那股魔气诡谲无常,渐趋汹涌,不断在元神经络中冲撞,若放任不管,势必会让伤势变本加厉。
“近日天寒,权当是旧疾发作吧。”
离阙轻飘飘地解释。
他拿起一旁修剪下的月桂枝,将墨发简单束于脑后。
“好。”
阿九嘴上不追问,但心底却是疑雾重重。
一只妖魔居然能悄无声息绕过众仙神的眼线,混入天界,重伤月主,这着实骇人听闻。
“无碍的,阿九有法可根治。”
她转动手腕,将一股纯阳之气缓慢注入男子眉间。
“……你的身体!”离阙担心。
“殿下与我体质相冲,可能会有些不适,您忍着点,不怕。”
阿九温柔的口吻,好似在哄慰孩童。
不过,事实也的确如此,她比离阙大了近一倍岁数,只因初醒神识,对世间万物满怀好奇之心,外加素日里喜欢闹腾,所以看上去并不像个称职的长辈。
千年前,永夜吞噬仙神两界,阴魅大举入侵。
为保幼子平安,天帝敕令她驻守月主梦境。
而这一待就是近半年,如果当时她能再谨慎一些,便不会被阴魅的偷袭,致使离阙元神受损,永失驭梦之力。
情锢解除后,愧疚感与日俱增,这也是她对离阙与旁人不同的原因之一。
“得先把这团魔气逼出体外!”
阿九默诵心诀,一颗灵丹骤然浮空。
在术法的催动下,丹药逐渐蒸发成烟缕,与阿九指尖倾泻出的灵力融为一体,快速注入男子内腑。
“你给我用了什么?”
伤势愈合的速度,远超离阙想象。
一阵吐纳收功,阿九睁开眼,“前日我去了趟五明宫,借太元星君的炼丹炉……”
她知错地双手合十。
“恕阿九私自熔炼,实在不愿见那心脏白白浪费,毕竟是殿下的,弃之可惜。”
若非滋养心脏的鱬血用尽,她也不至于半夜偷偷溜进五明宫,还差点被天犬识破。
离阙盯着她额上的汗珠,声音歉疚,“是我错怪你了。”
“哪儿的话,理应是我谢谢殿下,给了小仙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误会消除,两人相视一笑。
“今日怎么想到来广寒宫了?”
离阙端起承盘上玉盏,浅啜半口,似不大喜欢又放了回去,哪知,一丝蜜露竟顺着唇角溢下,流到了下颚。
阿九见状,连忙取出手帕为其擦拭。
“没什么,助劫遇了些烦心事,不知找谁说起,思来想去,除了广寒宫也无别的地方可走,便来了。”
离阙从她笨拙的手中接过帕子,“说来听听。”
犹豫片晌,阿九将天台山一事娓娓道来。
窗外霰雪漫天,月桂花迎风伫立。
男子听得认真,未发一言,等到故事讲完许久,才开口,“你觉得自己有错?”
“呵,怎会。”
“那错的是花灵吗?”
阿九思考了会儿,果断摇头。
离阙步下玉榻,走至琉璃井前。
“不在其位,不思其职,世间许多事本就判不清对错,众仙对你的误解,也非一朝一夕,你又何必执着?”
斑斓的井水在月照下波光粼粼,能清楚窥探人世间的每一处绮景。
“诚然,我的手段或许有失道义,但初衷,是为助他们全身而退,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我不懂,他们究竟在怨恨什么,就好像……”
阿九枕着手臂趴上小几,眼光苦闷投向窗外,“我上赶着去死一样!”
多年来的处处冷落与针对,让她在天庭活得像个过街老鼠。
“你啊你!”
离阙手握竹瓢,将清水泼向井中,“过去怎不见替自己叫屈?我看你解得不是情窍,是怨气才对!”
水面漾起涟漪无数,一痕漫过一痕,复又平整。
凝望水面倒影,离阙意有所指。
“看,此井历经沧桑浮沉,依旧明净无浊,然,水中之景却是日日更迭,人间辗转不知岁月几何,这,便是天命。”
“生灵存在,皆为因果使然,你乱他人六因,这恶果当然会落到你的头上……”
离阙从井畔折下一株舍子花,从容地递到她面前,“有机会去凡间完整地走上一遭!尝尝自己种下的果究竟是何滋味,兴许就能明白了。”
舍子花依附琉璃井水而活,花身不见叶,通体雪白反卷如龙爪,与冥府彼岸花犹如双生,除了颜色不同,形态如出一辙。
“因,果。”
身为渡劫使,她与“因果”二字,打了半生交道。
始终只闻其名,不知其意。
舍子花于掌间,枯萎成灰。
“近日你可有空?”
“怎的?殿下良心发现,想请我喝酒了?”
阿九换上一副老不正经的表情。
“不许放肆。”
笑语中不见责备,离阙抿唇从她肩旁经过,“我欲去趟人界,带清雪他们恐有不便,若你得闲,与我一道可否?”
阿九有丝犹豫。
“不急回复,最快也要下个月才出发,你有大把时间考虑。”
“可我……”
“殿下,收到书信一封,是……魔界浮屠山的。”
吴将手持信函,快步走进厅内。
浮屠山?
阿九轻敲额头,“瞧我这脑子!竟忘记向殿下道喜了,听闻待魔界洗浊结束,知予公主就会入嫁天宫,二位真是天作之合!”
“承你吉言了!”
离阙付诸一笑。
他展开书信,大致看了遍信中内容,眉头紧皱。
发觉男子容色有变,阿九知趣退下。
五月初九,也是她去往昆仑山剑冢的前几日,离阙和凤知予的名字,赫然出现于天命策中,引发六界震荡。
一个天帝之子,一个魔君之女,两个身份殊异的人,莫名缔结了这样一段孽缘。
正当众人以为这场闹剧,会随着天界的无视而不了了之时,浮屠山却主动呈上婚书。
凤知予宣称,自愿洗尽浊气,嫁至天宫,以换取仙魔两界万代和睦。
而更让人意外的是,天帝居然应允了这桩婚事。
传言,这凤知予是魔界中唯一拥有神缘之人,能通晓过去将来,灵力深不可测,不过……
此人脑子好像不大正常,见过的都说是个疯子。
离阙将信函与经书叠在一起,轻声交代,“将今年各界的献贡,按老规矩,拨一半给朝雾殿。”
正在收拾承盘的清雪,听到这话,差点砸了手里的玉盏。
“不是吧!又白送?”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离阙跟前,气得直跺脚,“殿下,那女人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不能同情的!”
离阙掌间泛起红光,不着痕迹地抚平了经书的颤动。
“阿九为天庭助劫多年,至今仍无实衔,封赏爵禄一概没有,我不过是想多少补偿她点。”
渡劫使一职,乃仙中祸,亦是祸中仙,实非常人所能胜任。
“可这万花蜜……”
“明白你是一番心意,可蜜太甜了不合我胃口,给她送去吧!”
“殿下您有所不知,咱们每次送去的花蜜,全被那该死的女人拿去当佐料炙肉吃了,多好的东西到她手里都是糟践!”
“她开心就好。”
离阙笑了笑,手指轻触经书表面,眸光深情。
朝雾殿,南崖小筑。
夜半清冷,满山的瑶草奇花都披上了一层皎洁的光泽。
瀑前水雾蒸腾,蝉鸣声不绝。
花栀抱膝坐在崖边,一言不发向着月亮,神情哀伤。
“小花花,快看猪爷带了啥?”
山膏解下驮着的瓷坛,拔掉木塞,朝坛内深深一嗅,“哇!灵犀宫主酿的果子酒,真是名不虚传,太香了!”
他迫不及待地用猪蹄品尝起来。
“咂咂咂!又香又甜,每一口的味道都不同,有香梨,葡萄,还有……蜜桃,珍品呐!”
“若大人今日还是为了劝我而来,烦请回去吧!”
花栀倔强地转过身。
舔干净嘴角多余的甜汁,山膏丢下瓷坛走到她身边蹲下。
“放心,我不是来劝你的!姑娘说了,去留随意,只望你莫将凡间之事,过于放在心上。”
听其言,花栀眼眶浮红并不领情。
“怎能不放在心上?滥杀无辜就是不对!即便是凡人,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那孩子的母亲已遭贼人迫害,仙子还要赶尽杀绝,难道,这就是助劫?”
她无法理解阿九的做法,上天有好生之德,身为仙人更应如此。
山膏实在不愿姑娘再因此背负骂名,索性把心一横。
“给你看样东西吧!”
蒿石现于上空。
石头表面光芒绽露,在夜幕中折射出人间惨图。
画面里,都城被熊熊烈焰环绕,士兵们正在无情地屠杀着平民,街上死尸遍地,惨呼声不绝于耳。
此时,一人跨着骏马踱入城门。
男人腰际的短刀滴答着鲜血,马腹两侧挂满了头颅,男女老幼皆有。
目视这片人间孽海,男人心满愿足。
“长大成人后,十方会背叛养父,踏上替母复仇的道路,他的目标正是这座都城的城主,也是他的亲叔父,在此历程中,十方会逐渐泯灭人性,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
“丫头,你口中的“无辜”,终有一日会成为他人梦魇,令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若是十方星君犯下此等孽行,必将遭受劫数反噬,堕入魔道,这辈子的仙途算是没了。”
“怎会如此……”
花栀震惊地盯着幻影,心底高筑的城墙仿佛有了一丝动摇。
如果仁慈会是带来更多涂炭,那这世间究竟还有没有真正的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