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云台曲音绵绵。
阿九躺在细枝绿叶间熟睡,披帛垂落也无知无觉。
银铃,在清风里微颤。
梦归混沌,遥远的吟唱在深渊里回荡,似从天尽头传来,空灵,沁凉。
——梦墟——
天地万物墨白分明,尘埃凝固,无云无雨,宛若一片冥茫无垠的灵府。
此处乃是阿九构织的梦境,名唤“墟”,纵使天帝也窥探不了分毫。
白羽般浓密的芦苇荡覆盖着荒凉,从中僻出一方清幽,一老一少席地而坐。
“小九啊,这段日子可还适应?”老头抠着脚丫子问。
“嗯,情绪起伏的滋味,甚妙。”
阿九躺在软绵绵的纤草上,把玩着手里半透明的琉璃球,鲜红色的液体随着手指的倾斜缓慢流动,如一个精巧的沙漏。
寥寥数月,她仿佛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
原来当人饥饿时尝到肉香是如此幸福,欣赏美丽的事物亦会忍不住赞叹。
受伤的滋味确实煎熬,但开心,却能荡平所有烦恼,使人从头到脚跟着雀跃,有时,看到戏中的悲欢离合,也会为之动容而泣不成声。
一切,都真实得不可思议。
老头指向那琉璃球,“此血囊是铸身的关键之物,你务必妥善保管,赶紧趁着肉身朽烂前,找到下一块桃晶。”
“能为我所用的血……谁的啊?”
阿九好奇地将小球对准瞳孔。
她身体里流的,是曾经属于武神九霄的精血。
过去她也尝试过其他神族的血液,但无一例外,都难以长存于体内,很快便会蒸发干净。
“自是与之一脉相承!”老头高深道。
阿九托起下巴看他,“老翁,我一直好奇你是何方神圣?为何会寄居在我梦中?莫非……”
她眯起眼,嫌弃地将他打量。
“你是我上辈子的梦中情人?啧~这落差也忒大了吧!哎哟!疼!”
老翁一记爆栗敲在她头顶。
“臭丫头,就你这清汤寡水的小模样,谁瞧得上?”
“还行吧!”
阿九忙不迭召出镜子,检查自己的面容。
白白瘦瘦,清清秀秀,不挺招人稀罕的嘛!
她臭美地端详着镜中的脸,状似漫不经心道:“你还要装聋作哑多久,打算何时坦白你的身份?”
“那可是老叟的底牌。”
“故弄玄虚!”
阿九自讨没趣。
朦胧的吟唱声回绕在遥远之畔。
老翁嚼着蚕豆开口,“你元神上共计一十四道封印,现已破除十三道,尚余一道,待渡身之后,你自会知晓一切原委!”
“说得轻巧!”
阿九在芦苇荡间躺下,将手脚摆成一个大字。
“万年桃晶可遇不可求,我这副残躯,还是当年天帝千辛万苦从蓬莱仙山寻得的!”
“呸!真敢往自己老脸上贴金!”老翁叱骂。
阿九有些无动于衷,脑海里浮现起诸多零碎的回忆。
神识初开那日。
弥罗宫外,天帝傲立于金乌之背,俯瞰众生,那双笼罩着她身影的眼瞳,悲悯之中,满覆深思……
“洗浊一事你考虑得如何?”
阿九晃过神来,耸了耸肩膀,“我目前情绪稳定,暂时不考虑。”
“莫要心怀侥幸。”
老翁意有所指道:“从前你心无挂碍,恪守天命天规,而今,斩破桎梏,思想上的杂念会随记忆日甚一日,你承受不住的!”
情念间的羁绊,宛如紧绷之弦,崩溃失控或许就在一瞬。
“可一旦接受洗浊,我就废了。”阿九坦言。
不光是失去记忆,连同修为、天赋都会被抹去,魂灵从此羸弱不堪,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见其心意已决,老翁轻叹,“那你务必守好自己!切忌大喜大悲,尤其不要将感情倾注于一处,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明白么?”
“我懂。”
阿九理解他的担忧,然而,感情这种事,谁又能完全掌控得了?
突然,一声巨响。
“发生何事?”她惊坐起。
“应该是下界传来的动静,容老叟先走一步!”
“好!”
阿九破开梦壁,回归现实,自枝头一跃而下,朝着事发地飞去。
天穹之上,黑云涌动,其内传来高亢的虎啸声,震荡仙庭。
七色宝莲上方矗立着一座金漆塔楼,楼高千丈,与羡天同辉直入云霄,为天界镇压妖邪之地。
“镇魔塔?”
连火神容灮都出马了,动静如此之大,不会是谁破塔了吧?
阿九踏风飞行。
一入南天门便见各路神仙齐聚于此,众人皆神情严肃,目不转睛望着远处的战况。
塔楼周围烟尘弥漫,隐约能瞧见一只庞然巨兽在与天兵厮杀。
增派的仙将络绎不绝。
“似是有人蓄意破开了镇魔塔的结界!”
“梼杌重现,必将引发大乱呐!”
阿九在喧嚣的人群中,发现了一张熟面孔。
离阙站在凌霄殿外。
约莫是刚从寒宫赶来,气息尚未平稳,手里攥着一颗月色珠子,正目光焦急地关注着镇魔塔。
素来不爱看热闹的人,今儿个怎会如此积极?
阿九有些不解。
金鼓喧阗,战况如火如荼。
因长年受缚于镇魔塔,梼杌实力远不如从前,没几个回合,便落了下风。
在火神容灮的穷追猛打下,老虎调整了战术,蜷曲成一团金光,攻向北侧守备最为松散的兵阵,成功突围。
少间,天兵传回消息,凶兽已顺利下逃至魔界妄城。
诛魔之乱后,仙魔两界曾立下盟约,互不踏足边境半步。
“天帝,此事万万拖延不得,若就此放虎归山,待其伤愈,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届时,恐又是一番生灵涂炭呐!”
凌霄殿上,仙家如临大敌。
天帝端坐御前,眸光渊沉如晦,“魔域罩有护族结界,仙家不便入内,如是,座下哪位仙卿能献上奇策?”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筹莫展。
抓捕梼杌本就难上加难,更何况是在魔界实行,有仙籍的进不了城界,无仙籍的又法力低微,只怕还未寻到那凶兽,就已被其他魔人害去。
“启禀天帝,殿外墨珏上君求见。”
通传声仿佛一道曙光。
老道脚踏仙鹤乘风入殿,身后斜背一把宝剑,头戴紫阳巾,着白袍素衣,道骨仙风,面色镇定自若。
“无量寿福!”
墨珏跃下鹤背,朝天帝稽首施礼。
“上君远道而来,可是为梼杌一事?”
“不错,贫道昨夜算到有此不平,却还是晚来一步,惭愧!”
他说着从随身的布囊中,抽出一根竹枝,展现在大殿之上。
“擒回梼杌并非难事,贫道已从南海尊者处求得净竹,梼杌曾折于此竹,只须派人去魔界再行一次,便可将其成功制伏。”
一旁的火神容灮冷笑不已。
“说得轻巧,上回若非九霄与那厮缠斗数日,上君又岂能轻易得手?如今武神已逝,天界未入籍者,都是些初出茅庐的小仙,试问,谁能办到?上君所言,简直荒谬!”
墨珏孤高的脸上掠过轻蔑,挺直腰板道:“火神此言差矣,难道您忘了,天界当中,有一人,数千年来从未入过仙籍!”
一句话点醒众仙,他们确实忽略了有这么个特殊的存在。
殿外。
“红烧鲤鱼,醋熘鲤鱼,清炖鲤鱼……”
阿九坐在荷池边逗弄着锦鲤,不想被一名仙娥打断,说是天帝传召。
这个时辰,所有人都在凌霄殿内商议抓捕梼杌一事,怎会想起她来?
怀着些许不安,阿九随仙娥来到大殿。
“度厄拜见天帝。”
她恭敬施礼,臂间的雪色披帛无风波动,飘曳于头顶。
“仙卿,墨珏上君举荐你前往魔界捉拿梼杌!可愿?”
天帝嗓音威沉有力。
“又是我?!”
阿九顿时唇角一阵抽搐。
大约三年前,魔界永眠城与妖界青丘发生冲突,当时也是这臭老道出的馊主意,派她前往劝和,害得她在狐狸山待了整整两个月,吃尽苦头不说,还险些遭人暗算!
她实在搞不懂,墨珏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仗着是九霄的徒弟,整日挑毛拣刺,净找不快!
阿九环顾四周。
仙家们神色各异,看样子似乎并不太支持这个决定。
“天帝,度厄学艺不精,恐难担此大任,还请另择他人!”
这蹚的不是浑水,是死路!
天界能者众多,为甚要她一个渡劫使,去干这狗拿耗子的事?
听了她的理由,墨珏哂笑一阵,“仙子切勿妄自菲薄,你师出玉琼,小小一个梼杌还不是手到擒来?”
阿九气定神闲的反驳,“上君说笑了,琼派自古以御剑闻名,而您何时见我耍过剑了?昆仑山仅是我年少时寻得的一处偷闲宝地,从无拜师一说,更遑论师出了!”
寻找桃晶迫在眉睫,哪有那劳什子工夫去抓什么梼杌。
“如此说来,仙子是要置天下黎民于不顾咯?”
墨珏的当庭质问,令阿九哑然,为之失笑。
“上君要这么想,小仙也没辙!守护苍生乃诸位之职,交给像小仙这样绝情寡义的祸仙,不合适。”
“你!!”
阿九收回投在他身上的视线,仰头看向御座,态度决然。
大殿,静若无人之地。
仙家们都在等待天帝的最终定夺。
“度厄听命。”
“抓捕梼杌刻不容缓,此事全权交托予你手!”
天帝之命,已无转圜余地。
阿九捏紧了袖子,虽满腹不愿,却也不得不选择遵从。
“度厄,领命!”
“无量寿福!”
墨珏转身将竹枝奉上,“盼仙子凯旋归来,本上君,静候佳音!”
玉竹落于手心,阿九看清了他眼底的嘲讽,报以浅笑。
“借上君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