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的资源将所有的生命都逼上生存竞争的战场,只有受到自然偏爱的物种能够存活下来。——《物种起源》
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喜欢树的?
姜辞回忆不起来,她很少捕捉到他的目光,他不是那种会直愣愣地盯着女生看的那种人,或者说,更通常的情况,是反过来的——女生们会向他投以各种目光,羞涩的、炽热的、滚烫的。
他的目光,通常是漫不经心的。
也不一定是在看什么,或是看向哪里,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的是人群之外的风景。
也许是她在体育课休息时,总会到树下坐一坐,趁着别人没留意,捡几片形状好看的叶子,装进兜里随身带着的小塑封袋里。被在篮球场打球的他看见了?
又或许是,2班的卫生责任区是教室外头那条香樟树小径,进了秋冬季节,王美人每次问有没有人自愿去扫落叶,她总是左右看看,一般举手的人都是寥寥,她才会举起手来。他坐在后面,竟然留意到这些?
她的所有疑问,也许都不会有答案。
只有掌心里那颗绿莹莹的糖果,像是凝聚了一个季节的绿意,就在她手心里,那么安然,那么真实。
“谢谢。”她说。
出分那天。
所有人的心都像被悬挂在高空的钟,公布一科的分数,那口钟就被重重敲击一次,如是往复。
区别只在于,有些人的心是铜铸、铁铸、钢铸,耐捶,耐敲,就算打碎了,也能回炉重造,有些人的心是泥巴捏的,摔在地上,啪叽一声,再捏一捏,凑合着也还能再用,有些人的心是玻璃、陶瓦做的,稍有不慎,就碎成片片,还得靠焗瓷匠来救。
老师们总爱说,学生是一届不如一届,一届比一届难带。
老师们也很难把握这个表扬和批评的尺度,都往好了说吧,容易飘,批得太狠了,又怕把谁给整颓了,那可就难办了。
自从前些年出了实验楼自由落体那档子事,树仁对学生的心理健康就尤为重视,学校设立了“心理辅导室”,初中部每周都要穿插一节心理健康课,也就是带学生玩些心理小游戏、测验什么的,中高考前也有什么集体解压活动。
波塞冬一声令下,让老师们都斟酌着点用词,自己则有事没事就在教学楼各层巡视,有效果吗?有啊,学生们只觉得楼里像平白多了个巡海夜叉。
2班的学生还觉得,他们的科任老师跟约好了似的,谁唱红脸,谁唱白脸,一个个抱着卷子进来,登台亮相。
王美人原本就很有亲和力,自然是扮红脸的,夸了一波他们这次期中考的表现,英语均分年级第4,等于是平行班第3,她很满意。心情很好的时候,王美人就会显出一种少女时期的俏皮,还卖了个关子,问他们,知不知道这次英语单科年级前10有几个在他们班?
他们想了想,年级强手如云,何况还有重点班那些家伙镇守,有1个就够长脸的了。
“1个。”
“不对,再猜。”
宋成峰在后边小声问姜辞,英语考了多少。
姜辞不想说出声,她瞥见余西子的卷子了,英语127,不好不坏。
余西子似乎早有预感,她前一天
宋成峰今天拿了一张大白A4纸,划分成四个豆腐块,每个里头写上他们每个人的大名,接着竖向写着九个学科的缩写。
横竖他今天就准备奋战在小道消息第一线了。
姜辞被他问得崩溃,就用张小纸条写了分数,递过去。
“145!!卧槽,姜辞姐姐开了挂啊!”背后一阵鬼哭狼嚎。
他又瞧了瞧自己卷子上的100分,再看看他同桌,学神的底子就是好,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这次居然也有138,害得他实在很难继续做“满分一百分”的春秋大梦。
王美人这会儿终于卖够了关子,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旖旎美好,仿佛寒冬里也有繁花盛放,她朝底下胃口被吊得足足的一群人竖起了3根手指——
“3个。”
她的目光从第一组到第四组移动了一遍,聚焦到几个人身上。
李桐、姜辞和于诚。
李桐最高,148,她的英语一向顶尖,接着是于诚,147,姜辞146,年级第8。
“咱们的班长好样的,年级第2哈,学委也不错,年级第5——”
“牛逼啊我们班!!”
“李班牛逼!——”
“于总牛逼!——”
自从于诚开了个“小卖部2班分部”,大家就管他叫于总,大小也是个生意人,嘴巴甜一点,买东西的时候指不定还能打点折呢。
“这里要表扬一下姜辞,月考英语已经不错,这次又进了几分。高中学习就需要这样,永远向前看,向前走。”
姜辞没想到忽然表扬起自己来,反而不太自在,只能低着头看错题。大家跟她也不太熟,就没像前面两个人那样热烈地高呼,场面有点冷却下来。
“啪,啪啪!”
她身后传来清脆的掌声,虽然听着还是有点慵懒闲散的味道。
一定是他。
“辞姐牛逼!下次我也要刷新赛绩!——”宋成峰也跟着鼓掌。
气氛被后面两个人带动了一下,也有几个人拍了拍掌,姜辞根本没注意到,在那几个鼓掌的人里面,也有于诚,他身后的路莹还瞪了他一眼,因为她没考好,英语只有119。
她侧过头,看到余西子也在对她笑着,竖起左右手两个大拇指,那是很真诚的笑,姜辞却隐隐地觉得,那笑容里也有些许的酸涩。
强哥夹着考卷进来,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充满凶煞之气,踏上讲台的步伐都有些六亲不认,一进来就把所有的空气都抽干了,预示着一场飓风正在加载中。他们个个瑟瑟发抖,很自觉地低下头去,鹌鹑似的,乖得不得了。
叶敬初默默戴上了耳塞,支着一边的手肘,翻开桌上的数竞题测,这种“教育时间”他太腻了,他爸比强哥还能叨叨。
与其让耳朵爆炸,不如刷两套题来得身心舒畅。
他清清嗓子,那架势,像是不把他们批个外焦里嫩不罢休。
“怎么说你们呢。”
“期中考就这么点东西,还把一些人玩瘸了,连直立行走都不会了,昂?”
“知道门口那个老吴头吧,”他开始扯上其他人,这是个不好的预兆,“就这些题,我给他讲上一中午,你们信不信他都能上考场?考得比有些人还高?!”
“这改卷吧,就跟笑话大全似的,有些人啊,区间都不管了,直接讲增减,这什么流/氓行为?性质很恶劣!昂!”
“......”
底下有几个没憋住笑,“噗呲”一声,尾声被迅速地拦截,塞回嗓子眼里去。
“还笑!有脸笑吗?!我可真是在年段出了名咯,拜你们所赐,最高分在咱们班,最低分也在咱们班,两个都是我方志强教出来的,我这老脸哦!”说着,他还拍了拍自己的脸,他是天生的小短手,一脸凶样配上那小短手,说不出的滑稽感。
底下憋笑的人只能闭上眼,想一想他说的最低分会不会就是自己,想着想着,就笑不出来了。
等他终于把五脏六腑给理顺了、通畅了,那双眼把全班人扫射一遍,才一挥手,让数学科代把卷子拿下去发掉。
余西子在他批人的时候就开始作法了,宋成峰用纸卷了三根“香”,神经兮兮地插在笔袋里,还虔诚地拜了几拜,姜辞心里也没底,她不觉得自己考得很好,只能说会做的都做出来了。
卷子从空中飘下来,沉甸甸地落在桌上。
姜辞闭上了眼,心跳得很快,冬天里,掌心的血液仿佛凝固。
被数学和物理硬控的那些年,每次发这两科卷子,她总是这个样子,像林子里的鸟听到了猎枪声,吓得都不会飞。
周围此起彼伏的哀嚎声,都在哀悼自己半路夭折的数学成绩。这次的卷子偏难,公式的运用很灵活,最后两题很多人只能解到第一个小问,还有人只是列了个式子,解题区域空出一大片空白,显得很狼狈。
她又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空气,平复了心跳,才缓缓睁开眼。
试卷的总分格子里,潦草飘逸的字体写着——
128。
她没想过自己可以一下子进步快30分。
旁边的余西子这次终于可以舒心地笑一笑了,她的数学考了110,比上一次多出了快20分。
难怪叶敬初看过他们的草稿纸之后,说,她们这次不会差。
还没等她们俩激动上,背后已经炸了,爆/炸源头是叶敬初。
姜辞转过去的时候,只看到宋成峰举着自己的试卷狂亲,他还扑向叶敬初。叶敬初立马用手肘格挡,一脸无奈地朝姜辞笑着,那副表情就像在说“这人是不是疯了”。
没有哪个中国学生不会为试卷上的数字发疯的,简简单单的几个数字,却是他们所有的日与夜,刷过的题、写过的卷子、做过的错题整理,堆起来可以登陆月球,点点滴滴,都是心血,都是酸楚。
那些数字,简直成了青春最具象化的徽章。
“范进抽风”的事儿,太容易发生了,可有很多人,也许连“范进中举”的机会,都摸不到。
宋成峰是疯了,他梦里都没敢想,高中数学他还能考到这个分数——129!!咿!我中啦!
这个数字多可爱啊,简直每个数字都在发光,那骄傲挺立的1,像天鹅脖颈一样冷傲华贵的2,充满智慧气息的9,都是他宋成峰智慧光辉的象征!他终于可以在自己那个聪明过头的哥哥面前抖擞起来了,晚上回家可以挺着胸脯点上一堆“全肉宴”了,什么宫保鸡丁红烧肉鱼香肉丝炸醋肉荔枝肉可乐鸡翅,都给他端上来!
“叶神,你的卷子,我也算沾过仙气了哈哈哈。”数学科代是个瘦小的男生,小鸡仔似的,人挺和善,跟他的“主人”强哥是两个物种。
“多少多少,我看看。”宋成峰终于疯够了,伸出双手去接,跟接圣旨差不多。
姜辞和余西子也凑过去看,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发出惊叹声。
周围的几个同学也围过来,讲台上的强哥像是早有预料,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当老师是这样的,总有一种伯乐心态,如果遇着了千里马,心里别提多欢乐了。
叶敬初那次的分数确实亮瞎狗眼,149,扣了一分在小细节上。
强哥几次三番地说过,树仁高中数学阅卷是严格参照高考标准,哪怕是做了全对,年级组的老师也会仔细再次阅卷,确定有无细节处理不到位的问题,如果有,就酌情扣个1-2分,除非实在挑不出任何毛病,让他们不要飘,稳着点,别以为跟初中数学似的,满分那么好拿呢。
叶敬初并没有太多惊喜的表情,只是看了一眼分数,又低下头去做题了,他有一题就快解出来了。姜辞本想跟他说声祝贺,再道句谢谢,见他那副沉浸式刷题的架势,就没开口。
可就在她要转过头去的前一秒,他抬眸,浅浅地看进了她的眼。
他的唇形像是在问,怎么了?
她也用唇语回应他,谢谢你。
那天,是冬日难得的晴日,日光照着少年清俊的眉眼,他在笑,风、树木、流动的空气都随之明朗。
“我去,这卷子得供起来,这是神之试卷啊!!!”宋成峰又得再疯一次。
“你怎么那中二呢,峰峰子同学。”余西子笑着调侃他。
叶敬初平时做校内训练卷比较随性,只写关键步骤,老挨强哥批,强哥对他简直是又爱又恨,你要是说他吧,他就用那种淡淡的语气说“知道了”,但下回还这样。一上考场,每道大题的步骤写得清晰又明了,特别赏心悦目,可以直接复印一份贴在后边黑板上,当范本了。
“叶神,你开个补习社吧,把我们几个也带带飞,我们爹妈肯定掏钱,这不比于总的小卖部来钱快啊?”周围有男生撺掇着。
“没工夫整那些。”叶敬初的笔没有停下,神色疏朗。
于诚也向后望了一眼,表情很耐人寻味,他心里不是滋味,这次数学滑铁卢了,只考了135,在数学优等生里排不上号。
荣耀是稀缺的,总是属于那么少数几个人,其余人只能站在他们奖杯投下的阴影里,于诚知道自己是有野心的,可能力目前还配不上。
后面几科的成绩也陆陆续续出来了,他们小组这次总体来说考得还不错,虽然班排和段排的小纸条还没发下来,只能拿上次月考的成绩和排名做参照系。
余西子只有来例假那上午考的两科发挥失常,语文选择题错了好几道,生物也是,一堆连错的,多选一个也没对,她说例假非常干扰直觉,整个人的状态都很难在线。中午她出去药店买了止疼片,把大姨妈痛镇压下去之后,下午和第二天的状态就好了点,后来的那几科基本上都考得比月考好,这么此消彼长一平衡,总分也提高了二三十分。
宋成峰最大的进步就是数学和生物、历史,这次有望考场搬迁,他开心得一整天都是贴地飞行,说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姜辞和叶敬初,说他们两个人都是他的“再生父母”,整得那俩人无言以对,叶敬初那时候正在喝水,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你说谁再生父母?谁是父?谁是母?你这孩子怎么乱说话呢。
姜辞对自己这次的成绩比较满意,老大难数学和物理都有长进,物理87,语文和英语发挥稳定,语文比月考还多了2分,138,顾老太还夸了下她的作文,说论据新颖、论证有力、逻辑链条严密,回头到办公室去打出来,印发成年段范文。她粗略算了算,自己应该这次在年级可以排在一百名左右。
叶敬初的理科无懈可击地强悍,文科地理成绩依然鲜艳,99分,接近于满分,把教地理的吕哥激动坏了。
姜辞对这个成绩丝毫不意外,她曾经见过他地理书空白区域的那些手绘,画得精准完美,除了地球内部圈层图、水循环图、三圈环流这种课内知识示意图,还有些是从杂志上看来的拓展见闻。
难得的是,这次他的政治和历史也不弱,每一科成绩都羡煞旁人。
几天后,他们将会在绿化道旁的公告栏上看到新鲜出炉的年级大榜——而叶敬初,在年级第一的位置。
少女们将又一次为这个名字而陷入疯狂。
有人说,青春期的时候,当你喜欢一个足够优秀闪耀的人。
你会分不清,你是喜欢他,还是渴望成为他。
“喂,你们知道,于诚那组成绩怎么样吗?”余西子终于提起大家心头最关切的问题。
这次期中考的考场安排,于诚第2考场,丁立明第3考场,两个人这次尽管有个别科目没发挥好,胜在实力稳定,总分浮动不会太大。剩下一个虞莉,一个路莹,
虞莉上次的考场是16,排名在余西子和宋成峰之间,而路莹因为是借读生,统一安排在辅导教室的最后一间,也就是27考场,整个年段800多号人,她上次月考各科分数不高,大概也就在六七百名之间,比余西子差一点。
这么看起来,姜辞他们组好像是胜算更大点。
这时,路莹走过他们座位,凭空地甩下一句话来。
“你们就等着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