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出自白石道人词章。”江闻笛双手交叠搭在小腹前,指腹摩挲过婚服上的牡丹缠枝纹样,“爹娘给取的名字?”
床头并排放着一对青花粉彩四开窗灯笼瓶,瓶中百合舒展,花香馥郁淡雅,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帐幔之间。
“是主子所赠。”
江闻笛暗道是她多思多虑。世人皆知,玄羽卫中人均以飞鸟为号。前世木丫到她身边,许是“暮鸦”之名过于张扬,难以瞒过南归霄探查,才另则同音的“木丫”二字。至于前世之说,大抵是在她追问时,随口编来搪塞的托词。
木丫恭谨弯腰:“主子让奴婢以后侍奉在您身侧,请夫人赐名姓。”
“无须。”江闻笛淡声应罢,旋即问道,“我的陪嫁婢女呢?”
换嫁一事,南归霄与江宜拂安排得极隐秘。随她来到宴王府的,仍是江宜拂的两个心腹侍女。至于宴王府是何规章,又将那两人作何安排,她却一无所知。
今年是宴清束双十及冠之年,也是被断言难过深冬的凶年,江宜拂坏了宴太后极为看重的“冲喜”,绝不可能毫无后手。十之八九将其安置在陪嫁侍女上,谋划以那两人为饵,将一切过错都推到她的头上。
以江宜拂的性子,估摸着还备了一封仿她笔迹的缠绵情书,字字倾诉对宴世子的痴心。
江闻笛唇角微勾,讥诮一笑。
江宜拂想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做皇子妃,简直是痴人说梦。
暮鸦迟疑回道:“府里事务繁杂,嬷嬷暂且将人带去,指点一二,约莫需要三四日。”
“如此甚好。”江闻笛满意道。
正想补上一句,忽而响起两声不算轻的扣门声。
“奴婢先行退下。”
木丫躬身礼退,轻巧的脚步声远去,门扉开而又合,随着江闻笛渐快的心跳,一双乌皮六合靴映入眼帘。
淡淡的木香钻入鼻息,像冬日残雪初融、围炉焚木时的味道,温热雅致,不觉令人心神一松。
下一瞬,一柄通体镶满金丝的玉如意,探入盖头下。
盖头缓缓掀开,她透过垂下的绣纱,看见那人一袭大红婚服,胸前火狐裘带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江闻笛指尖悄悄攥紧衣料,心里不由猜测:等盖头揭开,宴清束发现新娘被换,会作何反应呢?
思绪流转,她忆起两年前的春日,在曲水流觞宴上,江宜拂赢得满堂喝彩,而宴清束极其罕见地没有中途离席。
此前,她一直以为江宜拂是因宴太后看中其“京都第一贵女”的才学,又兼八字契合,才被赐婚。却未曾想过,若是宴清束心悦江宜拂,假宴会之时机,主动求请太后赐婚,又当如何?
她心念未定,玉如意忽地悬在半空。一缕清冷又柔和的嗓音自头顶倾落:“闭眼,烛光刺目。”
江闻笛一怔。
她与宴清束素无交集,唯一的印象,是他高坐楼阁,狐裘笼身的侧影。竟不想,他细心至此。
盖头轻缓掀起,她阖眸默数三息,心绪如丝如絮般忐忑难安。
预想中的询问声并未响起,周遭唯有寂静流淌。她徐徐睁眼,只见宴清束垂首静立身前,双眸被一条红绸轻覆。
“抱歉。”他声音低沉而温和,“昨日入宫被镜光灼目,需避光几日。”
江闻笛狐疑,悄然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先前她虽隔着盖头视物模糊,却能肯定方才拜堂时,宴清束并未覆目遮光。
他未曾察觉新娘被换,可她既已望见宴清束,断不能毫无反应,否则后续种种皆难圆其说。
江闻笛掩唇轻呼:“宴世子?怎么……是你?”说罢急急起身。
却不防宴清束近在床边,额头正好撞上他胸膛。
一阵温热透过厚重婚服传来,她慌乱欲退,凤冠流苏却缠上狐裘带子,将两人一并牵倒。
江闻笛直挺挺地压在他身下。柔软床榻带着太阳烘晒过的余温,令她面颊发烫。
真是糟糕透了!
她指尖微动,欲挣,却忽觉牵扯感。紧跟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响起。
檀木佛珠散落,珠子滚落床榻、又坠地弹跳,叮叮咚咚,乱作一团。
传闻中,宴清束带了十余年的檀木佛珠——断了。
江闻笛呼吸一滞,猛地抬眸。
眼前人眉若远山含黛,鼻若悬胆峻挺,唇似削玉清隽,纵是衣袍微乱、神色敛抑,反愈显风仪卓然,如孤松立雪,清冷中自生华彩。
“抱歉,是我没站稳。”宴清束先行开口,声线依旧温润。
江闻笛心虚一笑:“没、没事……宴世子,要不您先起来?”
佛赤点金鲛绡帐内,经年累月熏染的淡淡檀香,与他衣上梅香交融,氤氲出一种慵懒暧昧的味道。
江闻笛只觉周身仿佛裹满他的气息,颊畔微热,心慌意乱,下意识抬手欲推。
宴清束低低闷哼,嗓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江闻笛猛地收手,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宴清束缓缓撑身而起,指尖轻拂解开狐裘。苍白的指节在绯色衣襟间游走,动作看似沉稳,却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
江闻笛心底一颤,忍不住轻笑。
原来他并非毫无波澜。
许是动作间力道稍过,宴清束起身时,覆在眼前的红绸忽地松脱,轻盈飘落,不偏不倚落在江闻笛的眉眼间。
江闻笛扯下绸缎,抬眸时,眸底凝着的水雾未散,径直撞进宴清束那双茶色眼眸深处。
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双目,宴清束眼睫微颤,眼眸下意识眯起,却又很快强撑着睁开,瞳孔中隐约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他凝神望向江闻笛,然今日用眼远超时限,强光之下,酸涩刺痛如细针扎入眼眶,他眉宇轻蹙,额角隐隐渗出一层冷汗。
面前,江闻笛立于光晕之中,水眸含烟,琼鼻樱唇,双颊因方才的羞赧与此刻的惊异泛着淡淡红晕,恰似三月枝头初绽的桃花,透着娇嫩与鲜活。云鬓微乱,几缕青丝贴在莹润的脸颊边,更添几分楚楚动人之态。
宴清束喉结微动,低咳两声,状似惊讶道:“江二小姐?”
“是。”江闻笛心绪微澜骤起,指尖亦不自觉地绷直。宴清束态度不明,她不敢轻易启齿,唯恐一言不慎,便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渊。
寂静如细雾般在两人之间无声蔓延,沉默似无形的纱帐,将这一隅空间笼罩其中。
江闻笛瞥见他眼底隐约泛红,抬手递出红绸,轻声道:“世子还是先系上罢,莫要伤了眼。”
宴清束却未伸手接过,神色肃然,目光沉稳而认真:“你我二人已拜堂全礼,结为夫妇。”
微顿,他轻轻摇头似叹惋道:“嫁与我这残破之躯,实乃委屈了你。”
“凤冠甚重,且先取下来吧。我已让厨房备好吃食,你先用膳。此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宴清束语气放柔却字字坚定。
江闻笛柔顺应是。
宴清束颔首,转身拂袖启门,离开婚房。
江闻笛目送房门紧闭,听见宴清束立于门前沉声吩咐:“暮鸦,你去伺候世子妃。寒鸮,去绰兰轩请皇祖姑母往正堂一趟。”
今日昏礼,宴太后与旭文帝亲临宴王府赐福,以彰隆恩。礼成之后,旭文帝先行回宫,宴太后则以舟车劳顿为由,暂留王府休憩,居于少时小院。
宴清束请她来断此事,再合适不过。
片刻之后,暮鸦提着一个红酸枝镂空提梁食挑盒轻步进来。
她将食盒摆在桌上,轻启盖子,精致的膳食映入眼帘:红豆合心糕、百花聚蔬、桂花蜜饯、鲍鱼花胶羹、呈福火腿卷。每一道都铺陈得雅致又精巧,看起来很有食欲。
“您先用膳,我来为您拆解凤冠,重新梳发。”暮鸦语气恭谨而诚挚。
江闻笛坐下用膳,食毕,候立在侧的木丫垂首行礼,请她移步正堂。
·
夜幕沉墨,月倾风凉。
江闻笛迈步入正堂,福身一礼后,听宴清束低唤,坐到他身旁的黄梨木圈椅上。
她的视线掠过上首那张玄色锦缎座椅,本朝太后一袭玄袍,灰白相间的鬓发以玉簪绾起,凤目上挑,眉眼威仪。
次首,宴清束恹恹斜倚在专程搬来的软榻上,眼睑半垂,修长的指节正缓缓揉按着太阳穴,神色间浮着一层倦色。
南归霄身着紫袍立在堂中,身侧江宜拂却是喜服微乱,凤冠松散,神情惶然,跪在堂中青石地砖上,脊背绷得笔直却隐隐发颤。
看这架势,江宜拂已经跪了有一会。
收回视线,江闻笛微微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徐徐从喜服袖袋里,摸出一块趁暮鸦取东西时,放在香炉上熏过片刻的手帕,握在掌中。
“人齐了。”宴太后轻扣檀木扶手,“说说吧。”
“江氏二女同日出阁,适逢府中走水,仓促间场面纷乱,下人不察,竟致姐妹错上喜轿。”三皇子眉间蹙起川字纹,“此乃天意弄人,还望皇祖母明鉴。”
宴清束掩唇轻咳两声,嗓音透着沙哑:“皇祖姑母,孙儿与三表弟所见略同。”
听到这话,江闻笛方才忆起,虽说当今圣上不是宴太后所出亲子,但早年仙逝的宴王妃,却是旭文帝的同胞亲妹妹。宴清束稍长南归霄月余,算辈分,确实可以唤他一声三表弟。
“接亲送嫁皆由内务府操持。宫中女官与江氏两位千金素昧平生,难从嫁衣形制辨明身份,倒也情有可原。”
江闻笛瞥向宴清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女官难辨,难道朝夕相伴的陪嫁侍女,亦认不出自家小姐?
宴清束继续说道:“我身子骨羸弱,不便宴宾行房,便未循祖制,拜堂后就挑了盖头。江二小姐见我时察觉有异,怪我一时慌乱失据,行事没了章法,打搅皇姑祖母与三表弟安寝。”
江闻笛余光留意到宴太后的目光掠过南归霄,落于低首的江宜拂。
“江二小姐发觉有异,那江大小姐呢?莫非你连束儿与小三都分辨不明?”宴太后语气虽平和却隐含锋芒,字句间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哀家记得,合对八字赐婚之前,哀家曾特意向你问过心意。江大小姐亲口言明,倾慕束儿已久,甘愿嫁入宴王府,与束儿执手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