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7)

    这显然不合理。

    温扶冬汗颜。

    男人黑发若水蛇飞舞,胸膛狰狞人面,登时天地摇晃,甚为可怖。

    “你这负心之女,怎能如此对我!我对你用情至深,啊啊啊啊——”

    他张牙舞爪,后背便化黑鳞,触手破窗而来,随之数道劈裂声,木门轰然坍倒!

    温扶冬神色不变,后退至墙,待怪物来时,飞跃窗户,提裙噔噔奔去府外。

    还不跑等什么!

    这般动静,府内却安静,路上甚无一人,黑得异常,令暮夜平添诡异气息。

    空荡冷风穿梭回廊,伴随呼浪声响,如雷贯耳:

    “三小姐,为何不愿见我——”

    “为什么要这样,我对你用情至深啊,三小姐啊啊啊啊——”

    微弱路灯闪灭,映衬男人透明躯干,所行之地浓稠绿液,散发恶臭扑鼻。

    “啊你个奶奶腿!我的菜啊!娘的,你没长眼吗!”温扶冬健步如飞,不敢停歇,见菜圃遭踩踏,痛心至极。

    沿路灯盏融化,冷风也生灵般捂着口鼻,怪物头颅飞离身躯,咆哮:“啊啊啊啊去死——”

    “不爱我就去死啊啊啊——”

    她当即翻越矮篱,狂奔至后山。

    可她分明记得,府邸周围,分明没有树林啊!

    想到这儿,温扶冬呼吸静止,血液也骤冷。浓雾弥漫,阴风阵阵,灌入袖口,踏入寸步,身后树丛便如鬼影晃动。

    她蓦然回头,见怪物未随,目光警惕:“谁?”

    忽而之间,万籁寂静。

    场外无不屏住呼吸,却见这时,水晶倏忽闪烁,化为雪花虚影。

    “怎么回事,玉听石失灵了吗?”惊异乍起。

    “我怎晓得,其他几个分明好着!”

    一阵风送来诡异馨香,诱人心弦。

    温扶冬停步,身后阒其无人,枝梢摇晃间,怪物嘶鸣,阴风怒号,又瞬息陷入死寂。

    她心生怀疑,忽听身后杳杳飘来声笑,夹杂清冽冷风。

    那是声极为清透的男音,琢磨不透的笑意,给人恍若隔世之诡异感。

    温扶冬再回头,只见浓郁树荫掩映间,坐着道模糊身影。

    风过林梢,送来栀子花香,隐约可见抹艳丽。

    她远远看去,却也只瞧得见轮廓,耳边阵起铃声,随风弥漫,仿若打破时间禁锢,凝结此瞬。

    温扶冬惊觉怪异,逐步靠近,这才看清。

    “你是何人?”她问。

    树影斑驳,吹响沙声错落,再次传来轻笑,许久未闻答复。

    透过枝叶间隙,她看清,树梢坐着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这地方许久不见人来,实在太好奇了,便来瞧瞧。”

    少年半身没于昏暗,曲着只腿,一手托腮,饶有兴味瞧来。

    温扶冬不禁皱眉,忌惮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少年笑而不答,拨开竹叶儿,撑着树落地。

    黑鸦扑朔羽翼,盘旋绕空,他朝温扶冬走来,发带松松系了个结,随风飘扬,有种判若云泥的悠闲,步子虽百无聊赖,微微勾着的嘴角却令人胆寒。

    少年身姿高挑,肤色白皙,额发散乱,显然随性惯了,分明极好看的眉眼,眼底却冷漠。

    温扶冬认出他,微微蹙眉。

    怎么又是这人?

    少年红衣劲瘦,乌发如墨,那双眉算不得浓,却生的恰到好处,似有春寒料峭,发梢间水雾银如天色,高高马尾束于脑后,风吹起,便飞扬垂落腰际,熠熠生辉。

    他腰悬银狐尾饰,随风清脆,俏极了,仿佛皆能卷尾而飞,衣领折着凌厉玄黑,冷色显锋芒太甚,更类抹杀气的血,烈日血轮,直教人无法直视。

    远远看去,像是初春芽头饱满樱桃,让人联想临春冬末,最后一抹不化旭日,亦或是,山涧吹过的缕穷冬烈风,夹杂清晨干净雨露。

    谢青晏步调散漫,拂开她头顶落枝,绵绵笑意近在耳畔,唇角习惯性不驯的笑,偏生因那张俊俏的脸,叫人生不出半分反感。

    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原来是你。”

    他个子极高,温扶冬偎于怀,轻飘飘的语气,没由来教人觉着危险。见他认出自己,咬牙切齿:“你这夜半上仙来宫的小偷!”

    “小娘子这是迷路了吗?”

    眼前少年身着烈红短衣,容貌绝色,漂亮得令人惊叹,交领所露里衣,脖颈青色脉络,发尾轻轻摇晃,镀银月光晕,甚而能瞧清,脸庞白色绒毛。

    耀眼黑眸笑起来,有如月牙儿,盛满山水河流,令人心头忽颤。

    然而望入里头,却深不见底,没有情绪浮动,愈发雾里沧凉与杀意。难掩藏于温顺,叛道乖张戾气。

    恰是瞬息,头顶银月勾悬,碎落漫野水银,她心跳失频,乱步后退。少年俯身,撑着树干,撩起额前枝叶,带着抹玩味儿的笑,又道:“听说,你喜欢我?”

    闻言,温扶冬心底惊涛骇浪,难以置信。

    是他?

    她眼目瞪大,再看去,认出眼前之人,步子也飘忽。

    那个人……

    后退时,攥着少年衣裳。

    温扶冬想起那个名字,近乎头晕。

    与孟休危作对了一辈子,当下风头正盛,风华绝代的现任“第一天才”。

    谢寄欢。

    总是抢先完成她所要做之事,抢了她名号的前世仇人。

    为何是现任,只因前任是她。

    真是他……

    她松手,扶稳树,声音也有些颤,瞥向别处:“啊,这事儿啊……”

    “事出有因,我被逼无奈才说出那些话,还请这位师兄......莫要计较。”

    少年挑眉,关系倒是撇的干净。

    他眸色冷淡,那双眉眼弯弯实在貌美,月光铺落发丝,教人乱了心绪,开口时,嗓音低冷疏离:“不计较,然后呢?”

    然后……然后本魔女定辣手摧花将你脑袋拧下。

    温扶冬握着袖,不自觉捏紧,问道:“你怎么也在这?”

    他看向温扶冬,却是笑而不答,发尾也随动作意气飞扬。浅浅梨涡,鲜活得似三月枝头温软白梨花,问:“你认识我?”

    温扶冬呼吸又止,拨开灌丛逃离,矢口否认:“不认识。”

    少年堵住去路,胳膊撑树,发带松散落,如有阳光透云,温和而明净,扬了扬唇:“现在认识了。”

    温扶冬只听见他的声音,笑道,“我叫谢青晏。”

    “小娘子也可以叫我,谢寄欢。”

    她无言退步,往里头逃。

    笑面虎!

    “跑什么?”谢青晏轻笑一声,像是悠闲散人,“不吃人。”

    林深处,更将声音无限放大,消融于风,倒也听不清了。

    温扶冬愈发慢,脑海却恍神,忆起前世。

    他们所见最后一面。

    雾霭低沉,暴雨连日,仿若闭合囚牢,将人死死困于其间。

    山头乌云盘踞,山雨欲来之势,空气涔涔,死寂万分,偌大厮杀后,血滚滚而泼。

    唯有天际白光昭示黎明降至。

    最美朝阳时,后山尚有大片桃花,若有人愿为她折枝,也应是良辰美景。

    孟休危站在山顶,眺望远方曙光。

    四氏要杀她,阵法已布,只待上钩。

    她挽好衣衫,剑尖落血泪,月色银衫,更如裂痕相交。

    小雨飘落鼻尖,凉意浸透,她提剑朝天际曙光,迎接命运所到来,偏生这时,有双手拉住了她。

    暴雨浇透他黑发,贴在两鬓。谢青晏看着她,羽睫颤如翼:“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我吗?”

    少年发梢湿漉漉的,眼睫沾水,扑朔着,若振翅欲飞的蝶,眼底的光却被浇得熄灭。

    大雨如瀑,云天一色,皆见墨痕。

    只记得,那人看着她,眸中连绵雨幕,全无往日轻浮。

    暴雨灌溉,细腻雨珠急落,沿鼻梁轮廓,勾勒脸庞成线,又沿下巴,滴在心底。

    “好一个与我无关。”他笑起来,讥诮万分。

    “那如果现在我说喜欢你呢,还和我没关系吗?”

    水光停落他乌发,雾气弥漫,不肯离去。

    孟休危转头,看向雨中少年。

    此天乱琼玉色,他乌发搭肩,随雨沥坠落,璀璨天光于眼底,雪面墨眉,宛然胜玉。

    孟休危记忆恍惚。

    以及,他折去一身骄傲,笑意自嘲。

    “孟休危,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我真的,有那么差劲吗。”

    她从未想过,四氏秉持“摒除邪祟”,逼她入死路之时,暴雨中,还有这么个人,想要保住她。

    “放手吧,谢寄欢。”

    不待他回复,孟休危不着力道,推远少年。

    大雨倾覆,白绸跌落泥泞,那双眼里,没有任何感情。

    思绪回笼,温扶冬看着他的脸,火冲灵盖。

    他的名字,曾是她数十年短暂一生,恨之入骨的仇寇。

    未想缘分弄人,竟能再遇,先前将他视作窃贼未识,如今这般窘迫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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