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8)

    时光荏苒,先世群雄争霸,魔物横行,为祟作威,人命低若草芥,化飞烟消散。

    世有骸骨,沉浮黑夜,有人却不甘苟活,要吞咽苦水,破土萌芽,自那泥泞碎尸,长出漫天荆棘。

    孟休危就是这个人。

    乱局动荡,无人曾看好她,天道注其命运所至,一腔孤勇,披胆往前,随众人枯死而湮灭,她孑然孤身,别无选择,结局既定,便一人、一剑,偏要神魂俱燃,焚烧为烈阳,汹汹不灭,灼灼不熄,直至照亮天地世间。

    可谁也未料到,她自一介弃子,背负锦州南山,引领众人扳倒滔天洪水,手握一剑,以这一剑,镇邪祟斩妖魔,收失地灭邪佛,纵横凡尘数余载,将横行鬼怪打至落花流水,又将称霸当世混沌大妖拉下神坛。天顶又亮,失云再复,陷入炼狱人间重建光明。

    她与上苍作对,与天命作对,披靡勇胜,隐姓埋名,拂袖而去,片叶未留,成为彼时道界门中奇人,世人称之天才。

    少年英才,惊才绝艳,这般绝代风华,不甘苟活之人,尘寰难有,却不止有她。

    七年前,师父带回小师弟,其个头尚小,容貌乖巧,初见美人之景,她不认得这师弟,只瞧他青涩懵懂,甚无印象。

    后至除妖,她离门半月,昭阳仙府便因他翻天地覆。

    红衣少年横空出世,凭栏挑枪,人们只记得,那日屋檐之顶,血月凌空,剑柄镌刻凶兽图景,丈许红绸,步若游龙,影若灼浪,骤如风雨疾斜。观世之洞天,俯仰众皆蝼蚁,剑气震荡山夷,寻衅挑月,溅非雨也,而乃长河倒悬天幕,惊飞艳落满山白梨。

    他聪明狠厉,一战出名,彼时圣君皆忌惮三分,而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立“最强”战帖,向寒南山公开挑战令,打得山内悉数遭殃。

    那个自称“最强”的少年,历经三春秋寒,总在战前笑着道“没关系”,又于腥风血雨厮杀全身而退,他曾满身血迹,手提新鲜人头扔于众人脚尖,用三年时间叫天下世人折服。

    经年而往,这少年战无不胜,长老师尊也罢,竟无不惨败而逃,久而久之,便来者皆惧,见挑战令避若猛虎,见这少年也绕道远行,万般不愿与之相遇。

    那日他站在最高主山头,红衣诀诀,屹立峰顶。

    寒南山来信,她不信邪,连夜飞回。

    临潼山比试,她虽未全力以赴,初出茅庐少年与第一天才落得平手,令他名声大噪。

    再看那少年,整日游手好闲,从来放浪形骸,也从不认真修行,手中红扇翩翩飞舞,潇洒无羁。相较孟休危,倒像个真正的天才。

    “三夺”魁首,一夺众子弟,二夺众仙尊,三夺众长老,他成为当之无愧正道魁首,世人畏惧臣服的“第一天才”。

    后来者的争锋,似乎让他们早已忘却自己存在。

    于是一来二去,新的“第一天才”诞生,夺去她原本之名,孟休危要做之事,总被他抢先,救完她所救之人,杀尽她所憎仇敌。

    要知道,这世间,可未曾有并生第一。

    所谓既生瑜,何生亮,孟休危想,谢寄欢或许就是那个“亮”。

    她记得他眼中的恶,偏生他将阴鸷眸色藏得很深,记得最清晰,却是他日夜衣袍血迹,于是不死不休,死后也将此人记作暗杀名单之首,却不等东山复起,便殒命南海。

    二人生来不合,皆是那又争又强,磕破头也要往上爬之人,见过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亦与他处处作对,从来旗鼓相当,胜负难分。

    世有遗憾太多,她一时不知,是怀念还是恨多些,于是看向眼前之人,思绪复比当年。

    当年事已去,她早非当年孟休危,记忆中的谢寄欢,是潇洒无羁的。

    就像现在这样。

    他的眼里洋溢着桀骜不驯,向来肆意随性,放纵傲气,该是凤鸣鹤唳,天上明月。

    风吹花散,如海浪翻涌,拂起少年微卷鬓发,遮映于深邃瞳孔。

    林间步音慢慢,不觉停在身后。

    他看似心情不错,总有许多闲情逸致,笑呵呵折下朵艳丽花儿,又像只幽灵般,出现温扶冬眼前,黑眸含着抹逗趣的笑,佻达极了:“你瞧多美的花儿。”

    嘴角梨涡染上夜里清寒,说这话时,也风逸至极,“像你一样呢。”

    温扶冬加快速度,装作没看见。

    满月高升,山花冉冉绽放孤天,银雾携宁静洒落大地,他实在无聊,左看看,右瞧瞧,甚是不倦。

    温扶冬疾步前行,风阵阵而吹,少年抱臂步调悠悠,身形秀颀,那张脸昳丽近妖,仿若苗疆而来的妖精,眼眸里却冷,马尾儿随风摇曳,看来时,藏淡于烟萝漫松,便叫人不觉生退。

    相较于那身热烈的红,更引人注目的,或许是他脖颈间银铃,随风而动,拂起乌黑发尾,衬得本就白的皮肤更发剔透。

    步步轻响,勾人耳目。

    温扶冬发现,他笑起来很好看。

    尤其是那双透着风流韵味的眼,以及笑起来时,两颗尖尖的虎牙,就这么瞧来,只觉无比潇洒。

    风情万种,好似天生便会勾魂。

    她回过头,冷哼声,走得更快。

    少年微微抬眸,笑得焉坏:“喂。”

    “瞧什么啊。”

    “谁看你了?”她有些烦躁,啧道。

    谢青晏两指轻弹,温扶冬发梢枯叶飘落,被他捻住,晃在眼前。

    少年捻了捻指尖,轻擦袖子,笑道:“叫你看这里呢。”

    “……”

    周遭静谧万分,鹧鸪声戛然而止,她步音慢慢,心绪杂乱,蓦然打破平静:“为何跟着我?”

    谢青晏看着她,眉眼俏丽,忽地笑了:“你知不知道,这里闹着鬼?”

    “……知道。”

    “不害怕?”

    温扶冬未答,转身:“别跟着我了。”

    少年掀起眼皮,似是好奇:“你不怕,我吃了你?”

    她眉头轻皱,闻言轻嗤,戳在少年胸膛,如是蛇信钻了钻,劲实心跳近乎令人回味,要咬下心头肉来:“你除了长的有点好看,还有什么?”

    月色映残花,少年俊脸划过一怔,不着痕迹笑了下,抱臂靠树,食指抵住摇晃细竹,微微上扬的尾音似是勾子:“一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食人妖魔总喜欢化作美丽外表,诱惑人心。”

    “所以你要小心了。”

    万物寂静,乌发飞扬落脸颊,带着笑意的声音令人无法琢磨又难以抵抗,“我可是很危险的。”

    “师兄觉得我会怕?”

    谢青晏瞧上去不以为意,甚而懒洋洋瞧她,“我猜你也不会。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却见少年低下头,一只眉挑得高了些,“是谁?”

    絮语夹杂潮湿气息,随浪沙沙声响,温扶冬竟闻海水咸涩,心跳也漏半更,高矮目光交汇间,伸手捉他衣裳,却被谢青晏轻而易举握住。

    无声对峙,少年若有笑意的眸里望不见底,冰凉体温透过纱衣袖衫,却也感受真切。

    眼前之人长身玉立,气态非凡,一举一动皆显高贵倜傥,模糊夜色间,藏于落影的容色光彩耀目,仿佛攀了寒霜,却又在这茫茫黑夜,似烈日灼目。

    恍然之间,宛若异仙迷人心智。

    谢青晏淡淡瞥向她,拿开对方拳头,松手,便一把丢了开。

    温扶冬无措安置双手,眼神飘忽,随口道:“……没什么。”

    少年抱肩而靠,半阖眸瞧来,而后慢条斯理转身,低头看向她揪过之处,弹了弹领子。

    骤降冷霜回温,恰如伊始安宁,温扶冬抬眼,啧声:“你很强?”

    谢青晏低头勾唇,眉眼得意上扬,笑得像狐狸:“那当然。”

    “......”温扶冬气得牙痒,压下喀喀捏响拳头。

    可恶!

    少年神色惬意,好似何事不曾发生,耸了耸肩,扬唇而笑道:“你一个小姑娘深夜在外,我这可是担忧你的安危。”

    嘁。

    温扶冬心头烦躁,谁信。

    “不劳师兄担心。”

    她青筋突突跳动,转身便走。

    林叶振翅飞旋,脚步声愈慢,至古木参天,忽而停下,响起她的声音,“我也不是什么很好的东西。”

    少年闻言不答,垂眸看来,嘴角的笑不着调:“你刚才笑了。”

    温扶冬神色僵裂,连带步子也僵硬几分:“你看错了!”

    谢青晏好整以暇道:“你可骗不了我。”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黯淡水晶,倏而恢复画面。

    温扶冬已然坐于房中,其间发生何事,无从得知。

    “为何玉听石会失控?”

    “真是怪了,我瞧其余的也好好着呢!”

    “那怪物呢,怎的不见了?三小姐安然无恙,莫不是被她解决了?”

    在座之人站起,“绝非!以此人身手,怎可抵御那般凶物?”

    “那你怎么解释?”那人指向扶冬。

    反驳之人一时无言。

    “玉听石多年无恙,独独今日竟出了问题?可惜没瞧着那精彩部分,真叫人可惜。”

    回府不过半时辰,温扶冬解了衣裳,正欲洗漱入榻时,缓缓看向窗外。

    “这人间分部早该叫人来管管的,都怪小姐您,非租来养男宠,藏着不让人发现,现在倒好,都被怪物给霸占了。”薛翎将烤红薯端至桌面,呼了呼手,仍不忘抱怨。

    温扶冬示意闭嘴。

    “您还不让我说了,要不是您干的这档子浑事儿,我至于跟着您在这儿受苦吗?要是别的丫头早跑路了,您还不耐烦我了。”

    “......”薛翎捣鼓着,忽被扑倒。

    “小姐您干嘛!”她欲发作,忽见暗夜触手破窗而入,生满赤红肉囊,吸盘喷涌稠液,直插身后墙壁,登时吓得腿软。

    “小姐.....”

    温扶冬示意噤声,紧接着,眼前便发生诡异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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