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眠,温扶冬抱着木柴,手拿柴刀,补漏穴。
起先怪物作乱,后逢舌雨,屋院落败不堪,怕是难熬明日。
“砍柴去?”她背起篓筐,谢青晏抱肩看来,像是瞧见何趣事。
篼笼沉重,应有好些年,将她压得矮腰,懒猫般迈步:“家贫如洗,不勤劳点,明日就得喝西北风?”
谢青晏道:“你家下人不是个个闲得在门前打牌?”
温扶冬摊手表示:“你看他们哪个像活人?叫他们去砍柴,不拿刀砍我就不错了。”
少年眉梢更高。
时至日暮,她手起刀落,劈碎前路杂草,方入后山,便觉天色昏暗,听身后窸窣动静,往梧桐处看去。山里头没有他人,方回头,那少年跟在身后,袖子挽着,步调悠悠的样子,远远教人瞧见,实难不注意着。
自那日误入,后山林便再未消失,下人矢口不提,平日倒方便许多。
谢青晏漫步随后,他人高腿长,很快追平,背着竹篓,不知何处寻来,错身时,拎至她跟前。
夜间虫鸣,本是秋色宜人,他额角布着些薄汗,以往那件精致红色外衣也敞着,后索嫌碍事,随手搭篓筐。步子轻佻,乌发也高高扎着,显得整个人更发意气风发。
他踩着横木,朝温扶冬伸手,瞥来道:“我来吧。”
温扶冬不答,少年将轻便竹篓摁入她怀,手里转着斧子,干净利落劈下。
沉斧乃下人所借,府邸这般借据,已是锈迹斑斑,于他掌心却势如破竹,有如闪电破空,仿佛可斩破万物。刀身镀银,刃缺月牙,瞧着坚硬,应是相当重,他却拎得轻巧,动作游刃有余,挥动如寒冰般,削铁无声。眨眼见,后林柴木接连倒落。
温扶冬挽着麻绳,扶起倒木,却被谢青晏单手不费力拎起,放在旁道:“这里离府不远,小姑娘不干活。”
“屋里有暖炉,煮了热茶,乖乖等着。”
“不用。我自己可以。”温扶冬道,自是不愿令他帮忙,伸手便抢。谢青晏挑眉,轻身躲避,步子快捷灵活,便是令她追之不及。
温扶冬气愤,点儿不肯认输,如狼虎扑来。二人过得有招有式,谢青晏觉得好笑,将手举起,教她够不着,瞧她气得不行,忽而弯腰,逗笑道,“听话。”
他声音含笑,清而低沉,携凉意拂发,像是海浪逢涌,耳廓与半身酥麻。温扶冬就这般姿势,捏着他衣袖,蓦地松手。
少年身姿高挑,轻歪头,屈身时负手,额发便落她眼睫,挠得发痒。
温扶冬觉着,他的眼睛漂亮,很像雨后蔷薇,扎人疼,花瓣含露水却温柔,沿经络,落入心里头,清凉得彻骨,所有喧嚣便散去。
她看着谢青晏,忘却反应,好些会儿,冷哼道:“不……不必麻烦!”
心里却想,他爱干不干,最好累死算了,还省得她忙活。又有另道声音想,本防着这人,却令他在这干活?教自己歇着,很是奇怪……她才不需要帮忙!
挣扎得烦,便不再坐管,谁知坐着拧巴,站着也拧巴,怎的答谢,却总不会,挠挠发,试探道,“今日麻烦师兄,要不……你明日来我府上,我请你睡一晚?”
谢青晏抬头看来,目光里探究,左右瞧她脸,语气有点恶劣,懒洋洋道:“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
少年将竹篓填得满当,随手丢了斧,背起沉重那篼,又拎着另外竹筐,做完这些,悠悠往山下走。
温扶冬蹲坐木桩,瞧他人影不见:“喂,等等我!”
栅栏咯吱,母鸡蜷于草垛,忽闻入门声,扑翅睁眼,窝里鸡蛋也滚落,恰停温扶冬身旁。
她捡起鸡蛋,理好柴房,擦去额汗,将后院菜圃修葺,除却踩坏苗种,剩些不少。
后院种有萝卜,有芹菜,藤架间黄瓜,还有些稀奇物什,经她打理,长势甚好。
谢青晏抱臂靠墙,见温扶冬望着天色,往灶屋走。
他觉着有意思:“你要做饭?”
灶台落灰,放酱油与醋,温扶冬盛着碗,烧火道:“我还未辟谷,得吃饭,瞧着快卯时了,马上天亮了。”
谢青晏扬眉,随后走入,挑了火前坐,拾起木柴,叠在腿前,“啪啪”声,便应声而折。
他将其送入灶,兴味索然,时而瞥来,照看火势,火苗落少年脸庞,暖色如玉。
风寒如水凉夜,他肤色是极冷的白,却在昏暗灶居,泛起温柔暖意,流入心间。
温扶冬抓着锅铲,难掩眼底愕然。
本想他大抵只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为何砍柴烧水煮饭样样精通?
开什么玩笑,世界是快崩塌了吗?
“你这灶房多久没打扫了?”谢青晏看看这儿,瞧瞧那儿,拿出帕子,嫌弃擦身。
锅里起热,白气袅袅,可见抹粉色,温扶冬想起那夜后院,遗落“少女”香帕。
心里便道,这人洁癖,所以会随身携着俏帕,到处擦擦擦。
瞧她憋笑,谢青晏轻“啧”声,眼底如既往扎人,“你笑什么?”
“啊,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有天晚上捡了姑娘的帕子,还没来得及还给她。”
“……”
烟囱起又歇,白烟消散,随云飘远。
临近天明,她望着阳春面,又望坐着少年,想了想,心道怎的还不走,觉着别拗,问道:“师兄吃吗?”
居灶君火势去,炊烟徐徐,温扶冬捂袖出入,谢青晏却打量着她,没有半分狼狈,甚而轻闲:“师兄叫的顺口,你我可不熟。”
“……”当她没说。
饭后,温扶冬洗好碗筷,那头少年坐躺屋内,闭眸小憩。
“你那把扇子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空荡路面无人,携着些莫名清甜,声音越发突兀。
良久,那人睁眼看来,显然并未睡着。
“秘密。”
这个秘密,她前世便想知道。
温扶冬擦着桌面:“那你可真神秘。”
谢青晏笑了,把玩折扇,俨然顽劣之徒:“小丫头,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他走近窗,像是没看见温扶冬神色,瞧着盆栽里,妖娆招展骨朵儿道:“花不错。”
“只要师兄现在离开,喜欢送你。”
“……”谢青晏抱手,两指捻花瓣,任随风窗外,而后转身,慢吞靠墙,碾了辗指尖。
昏色落他眸底,铺就淡色阴影,指间有意无意,拨弄窗台盆栽。他不笑时,眉目阴郁,化不开,如刀刃凌厉,看入人心里头。像是这尘间,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令他开心,倒胜平日勾人些,仿佛和白日里,不似一人。
有些梅雨阴绵之感,或是雨后溪坪……温扶冬也难形容。
花卉落水,飘零自流。谢青晏偏头,掌心握吹来花瓣,触及便枯萎,喉音清冷平淡:“世人痛恨魔,厌恶邪道,对妖祟避之不及,认为他们的存在只会对人类造成威胁。”
风大了,花也飘得远,松手时,落残渣泥尘。他嗤笑:“可人类,一颗无用的心,总是被七情六欲所困。”
温扶冬镇定喝茶。
开始了,这厮又开始试探她了。
昼日鸡鸣,她不知何时入睡,醒来身旁无人,鸣声后,却是道惨叫,蓦然无息。
温扶冬清醒,推开窗,院里安宁,仆从面无表情,清理残骸。
堆至角落的,非是落叶,而是尸块。
温扶冬蹙眉。
空地横躺断肢,窗棱覆有血迹,看着,应是为人扭断,自内里飞出。
往里瞧,屋内整洁干净,不见打斗迹象,她心觉怪异,便问:“这里面是谁?”
仆从只是笑,动作未停:“他啊,小姐您不记得了吗,就是他啊……”
“就是他啊……您最爱与他说话了……”
“他啊……”
温扶冬凝噎,瞥去眼,往那脑瓜肘击:“说人话。”
妇人抱头,疼得哀声,眼神登时清透,仍是笑,哈腰道:“他犯了错,犯了错,自然要受处罚……”
犯了错?温扶冬追问,仆从却闭实,重复方才那话,又见地面尸体,更是模糊。
短暂一夜,尸身腐败糊状,血迹未干,残忍至极的杀戮,仿若发生昨天。
昨夜发生了什么?温扶冬以袖捂鼻。
她与谢青晏始终在,彻夜未眠,为何什么动静也没听到?
这般想着,目光落至仆从,那妇人结巴,如痴如狂,言语混乱,害怕着什么,迈腿便逃。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是他让我来的,是他——!”
“……”话未说完,她脚底生风,转眼没影。
他?他是谁?
温扶冬盯着尸块,若有所思。
暮色晚霞,她攥着纸张,觅至无人处。
这纸乃是原身枕处找着,红墨缭乱,恶意涂名,仔细瞧,乃是大叔公二人名讳。她看着,笑出来,有意思道:“好,我帮你。”
温扶冬以黑血为媒,书画阵图。
血液透枯枝,渗入泥壤,以树枝为笔,凝聚黑雾,化作头通身白骨,相貌丑恶的怪物。
传闻古时,曾有位大帝,执掌酆都之城,乃世间千万年来,最邪恶的魔。
未有人见其容,他是世间最为隐秘,万物不可言说,酆都恶鬼,万恶之首。
麾下十六位魔界将领,骁勇善战,披靡无败,称为十六魔。
百年前神魔大战,道始君者踏三界,平定天乱,十六魔与其主人皆葬,堕入无边地狱,再无天日。
她召唤这位,正是十六魔之一,白骨魔。
血肉为祭,召唤恶魔,这般邪门阵法,古书也无记载。
“你召唤吾?”白骨魔漂浮于空,千百年存于传言之物,便这般睁眼,看清四周景况,道,“你想要什么?”
温扶冬平静道:“杀人。”
他声音低哑,应是久未苏醒,瞧她反应,却略显惊讶,尤是打量她,不过十五六岁,花色容月的少女,说这话时,异常冰冷,宛如平常。
恶魔祭血有二,一为复仇,二为诅咒,起阵者皆下场惨烈,也有女子心性残忍,却大多走投无路,逼至绝境。再如何看,这人也是府邸小姐,他不禁问:“你要杀谁?”
温扶冬沉吟:“还不是时候。”
白骨魔有些无语,心有好奇:“你要什么?”
温扶冬缓缓勾唇,眸含恶意,狠毒至极:“我要什么?”
“我要尘埃落定,血流成河,灭门绝户。”
“……”
不待回应,她收罢物品,转身离去,瞧得白骨魔万分头痛,身形化虚雾,归土壤深处。
府内异样未息,究其根源,温扶冬寻至北方,荒郊枯井处。
是了,这枯井前些日,尚存于她家后院,半旬而过,先是离宅,后越来越远,再见时,已至北边荒地。
她万分难信,心想一口井,难不成还能长腿跑了?
事实证明,还真就自个儿跑了。
经多方打听,发现其踪迹,可南芪心有忌惮,每每提及,总脸色大变,呵斥万不准靠近。
温扶冬心有思索,想着,待哪日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