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17)

    时如飞梭,眨眼月底也去,南芪差人送礼,礼佛节相贺,邀渡船祭拜,她无事便应。

    “都利索点,莫把小姐东西摔坏了!”下人声如洪雷,搬行货物长龙,送入船内。

    清风袭来,水波不兴。

    温扶冬偷躲草垛,定睛瞧,那小厮喊得万分卖力,见南芪走来,她吐着瓜壳,便欲溜。

    女人眼疾手快,将她揪起,面无表情道:“你去哪?”

    温扶冬淡笑:“家中猫尚未喂。”

    “家中仆人自会安排。”南芪不悦。

    “再拿点东西。不远,很快回来。”

    南芪沉默,盯着她,终是松手。

    她立于幽篁深处,衣裙飘飞,看着离去背影,声音愈发轻,忽地道:“渡船两刻钟后启航,你切记快去快回,千万——不可耽误了时辰。”

    “好。”温扶冬跑得飞快,嘴头虽答应,抬腿,却拐去了北。

    她踏径飞奔,翻草捣木,找着那口井。

    瞧着也无甚变化,仍是破败,往里探,像是有......金箔与香油气息。

    她抹去杂草,再抬头,天色竟立马昏暗,眼前景象变化,浮现座香炉鼎盛,头角恢宏的四合院堂。

    这是……幻境?

    温扶冬敛色。

    掩映于枝繁,朱红高墙陈旧,院外草长莺飞,里头却寂寥,望不去底,宛若与外隔绝,更发令人觉着灰暗凄凉。

    祀堂大门敞着,帐内金身大佛,满头肉髻,生得慈眉善目,面含微笑看来。

    风起纱拂,佛像笑着,那双眼似有裂纹,直勾勾看着温扶冬。

    她越发想笑,心生冷意,抄起榔头,忽听有人窃语。

    含糊不清,她好像......听见了自己名字。

    也许再靠近,便能知晓内容。

    温扶冬放轻脚,那声音忽止,竟往着反方向,快步离去。

    她疾步追之,只见群人推搡,抬着血色寿衣,步伐慌乱。

    看着眼熟,皆是府内下人,领头的指手画脚,着急喊道:“可别弄坏了,可别弄坏了!这可是老祖宗的东西,你们是不想要命了吗!”

    老祖宗?

    “你们在做什么?”温扶冬冷声。

    仆人回头,见她阴沉脸色,撒手跪地,战栗道:“小.....小姐,您怎的在这?”

    “寿衣哪来的?”

    那人抬头,眼底恐惧消失,转而麻木,笑道:“回禀小姐,这可是佛祖为您量身打造的,是天赐,外人求都求不来,您可得好生感谢啊。”

    温扶冬看去,寿衣庞大,怎会是她的?于是沉默:“佛祖?”

    下人笑容更深。

    她低头,抚摸所谓天赐,血迹未干,忽将其踹倒在地,力道极大,下人近乎散架,痴笑着,脸贴于地。

    温扶冬踩其头颅,眼底阴冷:“那叫你们的佛祖去死吧。”

    “老娘不信佛。”

    “......”玉听石外众人惊掉下巴。

    那人无法动弹,时哭时笑,触及何禁忌,声线如蟾蜍般。

    其余仆从齐惊,逃窜作团:“不对不对不对!”

    “你不是温家人!”

    “你是温家人!”

    “你不是温家人!”

    “你是你是!”

    “不是不是——”

    他们脚步飞快,跑得无影,温扶冬也未追,拾起油灯,往里走。

    昏暗烛火,踏入祀堂,霎那熄灭。

    她轻拍灯盏,噗嗤声响,便又复燃。

    祀堂瞧着不大,却浩如烟海,望去漫漫无边。

    昏黑火光可鉴,照拂寸指,温扶冬提起裙摆,四方闭合,里头却有风,携潮气太盛。她踏过污血,行至深处,肉髻大佛消失不见。

    又长腿跑了?

    空气裹挟血味,墙壁湿冷,触及黏稠水液,脚边堆满杂物,踢及却滚入深处。咕咚声后,消失无底,忽而快速靠近,发出重物拖拽之音。

    阴风吹起,烛火熄灭,复又闪烁。

    回头,却何物没有。

    头顶......像是有双眼睛,她并未好奇,反倒矮身,靠墙前行,摸索着,捡起地面纸伞。而后若无其事,将符纸贴至伞骨,往深处去。

    寻至暗门,走入甬道,登时弥漫霉味,却听前方人语。

    谁在那儿?

    温扶冬心生疑惑,放轻步子,抬头时,撞见抹霞光烈红。

    来人背对,仅拐角之外,身段高挑,英姿飒爽,背影峭拔卓立。烈红衣角随风飞扬,蹁跹似蝶。

    谢寄欢?温扶冬愕然。

    他怎么在这?

    她眉头紧蹙,万是没想到,方才惊悸,胸膛也起伏。

    天地昏暗,眼前少年只有背影,看不清脸,而他身前,还立有位身穿蓑衣,戴斗笠之人。

    狭长暗道熹光,宛若裂痕。

    二人交谈,声音很低,听不大清,那少年背脊笔直,身形苍劲昂藏,腰线劲瘦,霎是峻峭。

    这是在做什么?

    她不敢动弹,趁对方尚未发现,逃离这处。

    幽道漆黑,难见路况。温扶冬提裙狂奔,心跳加快,满是忿惑。

    这是怎么回事,姓谢的怎会在这里?

    寒风拂起碎发,红色身影抱臂,意慵心懒靠墙边。

    忽而阵风卷过,他感受到什么,蓦然睁眼,看向身后。

    残旧油灯破碎,静躺于地,微弱火星跳动,残留余温,簌然失去生息。

    拐角处,阒然无人。

    *

    身后疾风飞驰,眨眼追来,温扶冬暗道不好,噔噔往外跑,想起扇骨符纸,肉疼着未丢。

    被发现了!

    “杀了她。”深渊处,传来道陌生声音,低沉而诡异,如茶后闲谈轻惬。

    她大口喘息,这般架势,是不打算让她活着出去了!

    暗径森冷飓风,携凌冽杀意,吹起夹耳缕发,眨眼便近。黑影颀长劲挺,穿过困阻长道,径直掠至后方。

    那人身姿轻盈,似飞燕般,携来抹轻风,顷刻便气势压天,将这无边黑暗夷为平地。

    就在——她身后!

    温扶冬呼吸停止,夺出大门,黑影瞬息至身前,冰凉手掌拂过脸颊,掐住她项颈,压至石墙。

    极强压迫感令人窒息,将她逼得无路可退。

    天青色小雨,她举着油纸伞,轻轻一偏,那人走近,曲指挑起她青伞,勾唇笑道:“哪来的小娘子,走丢到这里来了?”

    烛芯“噼啪”,爆出火星。

    少年低头,焰火泪色,跃动他脸庞,显得情意悱恻,分明星火镀身,却无法融化满身衣衫凝结寒霜,这般看来,眼里盛满顽劣之徒的戏弄。

    温扶冬迫于仰头,与那双弧形微弯的眼相对,马尾摇曳生姿,动人心神。

    那双含情眼,太过勾人,目光里却太寒凉,难有半分温情。他唇角余温,捏着她下巴,挑起来,眯了眯眼:“是你?”

    温扶冬挨着冷壁,握住他宽大的手,呛声:“谢寄欢!”

    少年卧蚕更深,越过纸伞,声色风致如缕:“小狸花眼,叫我作甚?”

    油伞歪斜,她只手撑稳,悬在肩头。

    谢青晏松手,轻嗤道:“什么事,能让你这么伤心?”

    “我没有伤心。”温扶冬没好气。

    他笑而不语,食指抚过她眼角,不以为意:“那这是什么?”

    温扶冬蹙眉,瞧见他指尖水光,心道怎么回事?

    心头悲伤犹如真切,她抬手拭泪,发觉手背沾湿,若石雕伫立,涌入荒谬念头。

    难不成——原身真喜欢这家伙,才会这般伤心?

    温扶冬实难接受,吞咽时呛着。

    先前说喜欢他,竟成真了?开玩笑呢......温扶冬想,哭什么哭,真没出息,自己不过随口一提。心道原身眼瞎,又想着如果是自己,万不会喜欢他......

    她呛得厉害,少年无奈笑,轻拍她背,温扶冬摸着药,心想死手,快些啊。手却哆嗦,险些岔气,药丸落时,他像是晓得,伸手便接住,熟练喂给她,温扶冬才舒缓些,触及指心,眨眼又离去。

    冰凉点水,宛若未及,令人回忆那柔软。

    谢青晏瞧来眼,旋即扬唇,拂起她耳鬓落发,嗤笑声:“不捣乱的话,还算是可爱。”

    温扶冬缓过劲,愤怒不已,“你在这做什么?”

    谢青晏眉梢一挑:“浪啊。”

    “浪到这里来了?谢师兄,未免太巧。”

    谢青晏抱手,扎起马尾随之晃动,玩笑道:“路过?”

    他抬手,指尖勾着锦袋:“这是你的?”

    温扶冬道:“怎么在你这?”

    他语调不经心:“小丫头,若不是被我碰巧捡到,那坏家伙可就要拿你的东西追杀你了。你不感谢我?”

    “追杀?”温扶冬想起方才蓑衣人,香囊大抵那时落身,便将其拿过,道,“多谢。”

    谢青晏挑眉,看着她双眼,勾唇时,能嗅见衣怀栀子花香,是他身体气息,也独特得令人难忘,偏生与生俱来的危险感,令人退避三舍,又因那张俊俏五官,将少年气放大得淋漓尽致。

    温扶冬后退,浊气未散,他轻声笑道:“真是没有诚意。”

    她哑着声:“你为何跟来?”

    少年身形颀长,逆光而立,一身朱色衣袍,抱臂立于石壁前,墨发束在脑后,随风摇晃。

    他神色冷淡,轻抿着唇,尚未开口,温扶冬却能想象他冰冷语气。

    “你还得好好感谢你的香囊,若不是它,我说不定就直接掐死你了。”

    温扶冬冷哼:“那我还要感谢师兄不杀之恩?”

    “那倒不用。”他像是没瞧见,矮身又近些,少年双臂交叠,这般姿态,显得强势而欺压,察觉她想法,轻哂,“有人要我杀你。

    温扶冬不言,无声握拳,氛围便静默,谢青晏手肘撑墙,分明含笑意,柔和又清冽的声音,宛若阳光流入心头。

    “我同意太早,已经答应了。”

    温扶冬警铃大作,又往后退,指尖捏紧,撞至墙壁。

    一只手忽后,护着她脑勺,抵至手背。

    指骨瘦挺,并不好些,谢青晏伏身,支着墙,这般姿势,只能低身瞧来,笑道:“你说,该怎么办?”

    衣袖青衫滑落他指缝,近依偎姿态,她平静道:“随你。”

    他掌心松又闭合,轻抚脖颈,如情人爱意缠绵,却携诡异杀意。

    谢青晏眸色如血,眼尾也泛红,就那么望着自己,风措至极,不驯至极,又什么没有,像是生来便威压,里头冷漠透骨,令人产生种错觉,仿佛这么双含情眼,只容得她一人。

    “......”温扶冬屏住呼吸,高大身形逼近,将她堵至墙角。

    她冷静垂眸,握紧藏刃。

    少年立于落影,仍是漫不经心,周身却戾气横天,火焰也无法透入,始终难以温暖他眼底残忍,朝温扶冬道:“害怕?”

    她沉默无应,谢青晏并未恼怒,睥睨来时,眼底狠劲难藏,是以与白日判若霄壤的寒意,令人心生敬畏,仿佛长久以来,这才是他真实模样。

    温扶冬手握骨鞭,化为银剑。

    她这般人,自然不怕死,也不是那么好杀的。想杀她,最好死前……做好被捅穿的准备。

    便是这时,谢青晏摁住她手,没有说话,却是握紧白刃,血液渗透指缝。

    他似不觉痛,掌心鲜血直流,攥着剑,缓慢举起,冰凉气息。交缠于耳,字句皆清晰:“害怕就杀了我。”

    温扶冬怔然,忘却动弹,欲还牙之手忽松,俨然未料。

    他……这什么意思?

    岑寂良久,少年握着剑,抵至心头。

    “要不要,我帮你?”说这话时,分明笑着,温扶冬却觉,那笑愈发森冷,里头的疯,要将她撕裂为末,吞裹入腹。

    谢青晏看着她,并无耐心,握住温扶冬手,穿透胸膛。

    “......”

    血液飞溅,落她睫毛,绽冷梅般。温扶冬讶然,感受血腥味,长剑贯穿身体,他眼神未动,无丁点儿反应。少女脸痒得厉害,下意识却想,不痛吗?

    又讥笑自己,关心他做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温扶冬不明白,心道这个疯狗,抹去血迹,拽着剑柄,他力道却大,使尽力气不敌,气笑道:“你发什么疯?”

    为什么要管他死活?温扶冬骂自己,她也疯了不成?他死了才好。这时候就应该补刀,再捅深些……看着他,眼睫微颤,却未动。

    剑尖没入几寸,她索性松手,却见少年单手撑石壁,低笑几声。

    谢青晏敛了笑意,黑眸沉如寒潭,不动声色,将体内银刃拔出,那身红衣也浸透。她听见血肉之声,疑惑与愤怒,却感受少年气息,耳廓酥麻。

    他靠着温扶冬,呼吸低沉,带着微微热意,危险杀意将她吞没:“你不是,一直想杀了我?”少年嘴角轻勾,露出虎牙,“怎么给你机会,不中用啊。”

    温扶冬蹙眉,没说话,感受他颤得厉害,方才用力,也有些气喘。

    “那又如何?”

    他低头在耳,吐出的字带有冷气:“你不杀了我,那我可就要杀了你。”

    说罢,扼住温扶冬,手臂脉络爆起青筋。

    温扶冬眼目瞪大,俨然未反应,伤得这般重,竟还力气大着,死握少年手臂。

    果真小瞧了他!

    刚才就该杀了他,温扶冬想,他这种人,一直都是这样……不过只是为了引她上钩。

    她有些怨恨,恨对方狡诈,恨自己心软,就这般死了……死便死吧,可死在他手里,做鬼也难安息。

    闭眼之际,身前之人未用力。

    那只手拎起她,却无任何动作,少年蹲身,笑得无谓,俄而轻嗤,松了手。

    温扶冬睁眼,抬头时,看见他稍稍挑起的眉。

    他逆着微弱的光,擦去嘴角血迹:“你总是这样。”

    “......”

    “罢了。”谢青晏把玩折扇,起身背道而驰,走入黑暗深处,“无趣。”

    骗人。

    温扶冬盯着天顶,沉默良久。

    她摸至眉心,想起方才,少年轻抹而过,凉得像冰,眉心赤红朱砂,悄无声息消失。

    他动作堪称轻柔,蜻蜓飞掠般,携去穿透感。

    按照时日,丹砂嵌入血肉,直至头颅爆裂。

    这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想杀她。

    “行了,走了。”谢青晏转头,见她仍躺着,以为她是被吓着了,无奈抱胸,而后又走来,蹲身搭膝,沾血的食指寒人,滑过她鼻梁,道,“吓你的。”

    “逗逗你,不杀。”

    他衣袍着地,血迹未干,心头处,艳得惊人,如梅花绽放。温扶冬冷嘲热讽:“多谢师兄不杀之恩。”

    “客气。”他弯唇,朝后伸手,语调不乏痞气,“再不动,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了。”

    温扶冬将剑化鞭,拉着他手起身,若有心事,撞着少年后背,这才回过神来。

    谢青晏停步,揉了揉颈,回头道:“不伤心了?”

    这个讨厌的人。温扶冬心想,道:“我没有伤心。”

    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外界光亮涌入,温扶冬尚未适应,抬手以掩,再看时,身后之人消失不见。

    神出鬼没......

    站在门外,果又见肉髻大佛,面含微笑,悲悯慈怀看来。

    它伫立光辉,笑容更深。

    温扶冬双目失智,方踏步,身后之人将她叫住:“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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