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如飞梭,眨眼月底也去,南芪差人送礼,礼佛节相贺,邀渡船祭拜,她无事便应。
“都利索点,莫把小姐东西摔坏了!”下人声如洪雷,搬行货物长龙,送入船内。
清风袭来,水波不兴。
温扶冬偷躲草垛,定睛瞧,那小厮喊得万分卖力,见南芪走来,她吐着瓜壳,便欲溜。
女人眼疾手快,将她揪起,面无表情道:“你去哪?”
温扶冬淡笑:“家中猫尚未喂。”
“家中仆人自会安排。”南芪不悦。
“再拿点东西。不远,很快回来。”
南芪沉默,盯着她,终是松手。
她立于幽篁深处,衣裙飘飞,看着离去背影,声音愈发轻,忽地道:“渡船两刻钟后启航,你切记快去快回,千万——不可耽误了时辰。”
“好。”温扶冬跑得飞快,嘴头虽答应,抬腿,却拐去了北。
她踏径飞奔,翻草捣木,找着那口井。
瞧着也无甚变化,仍是破败,往里探,像是有......金箔与香油气息。
她抹去杂草,再抬头,天色竟立马昏暗,眼前景象变化,浮现座香炉鼎盛,头角恢宏的四合院堂。
这是……幻境?
温扶冬敛色。
掩映于枝繁,朱红高墙陈旧,院外草长莺飞,里头却寂寥,望不去底,宛若与外隔绝,更发令人觉着灰暗凄凉。
祀堂大门敞着,帐内金身大佛,满头肉髻,生得慈眉善目,面含微笑看来。
风起纱拂,佛像笑着,那双眼似有裂纹,直勾勾看着温扶冬。
她越发想笑,心生冷意,抄起榔头,忽听有人窃语。
含糊不清,她好像......听见了自己名字。
也许再靠近,便能知晓内容。
温扶冬放轻脚,那声音忽止,竟往着反方向,快步离去。
她疾步追之,只见群人推搡,抬着血色寿衣,步伐慌乱。
看着眼熟,皆是府内下人,领头的指手画脚,着急喊道:“可别弄坏了,可别弄坏了!这可是老祖宗的东西,你们是不想要命了吗!”
老祖宗?
“你们在做什么?”温扶冬冷声。
仆人回头,见她阴沉脸色,撒手跪地,战栗道:“小.....小姐,您怎的在这?”
“寿衣哪来的?”
那人抬头,眼底恐惧消失,转而麻木,笑道:“回禀小姐,这可是佛祖为您量身打造的,是天赐,外人求都求不来,您可得好生感谢啊。”
温扶冬看去,寿衣庞大,怎会是她的?于是沉默:“佛祖?”
下人笑容更深。
她低头,抚摸所谓天赐,血迹未干,忽将其踹倒在地,力道极大,下人近乎散架,痴笑着,脸贴于地。
温扶冬踩其头颅,眼底阴冷:“那叫你们的佛祖去死吧。”
“老娘不信佛。”
“......”玉听石外众人惊掉下巴。
那人无法动弹,时哭时笑,触及何禁忌,声线如蟾蜍般。
其余仆从齐惊,逃窜作团:“不对不对不对!”
“你不是温家人!”
“你是温家人!”
“你不是温家人!”
“你是你是!”
“不是不是——”
他们脚步飞快,跑得无影,温扶冬也未追,拾起油灯,往里走。
昏暗烛火,踏入祀堂,霎那熄灭。
她轻拍灯盏,噗嗤声响,便又复燃。
祀堂瞧着不大,却浩如烟海,望去漫漫无边。
昏黑火光可鉴,照拂寸指,温扶冬提起裙摆,四方闭合,里头却有风,携潮气太盛。她踏过污血,行至深处,肉髻大佛消失不见。
又长腿跑了?
空气裹挟血味,墙壁湿冷,触及黏稠水液,脚边堆满杂物,踢及却滚入深处。咕咚声后,消失无底,忽而快速靠近,发出重物拖拽之音。
阴风吹起,烛火熄灭,复又闪烁。
回头,却何物没有。
头顶......像是有双眼睛,她并未好奇,反倒矮身,靠墙前行,摸索着,捡起地面纸伞。而后若无其事,将符纸贴至伞骨,往深处去。
寻至暗门,走入甬道,登时弥漫霉味,却听前方人语。
谁在那儿?
温扶冬心生疑惑,放轻步子,抬头时,撞见抹霞光烈红。
来人背对,仅拐角之外,身段高挑,英姿飒爽,背影峭拔卓立。烈红衣角随风飞扬,蹁跹似蝶。
谢寄欢?温扶冬愕然。
他怎么在这?
她眉头紧蹙,万是没想到,方才惊悸,胸膛也起伏。
天地昏暗,眼前少年只有背影,看不清脸,而他身前,还立有位身穿蓑衣,戴斗笠之人。
狭长暗道熹光,宛若裂痕。
二人交谈,声音很低,听不大清,那少年背脊笔直,身形苍劲昂藏,腰线劲瘦,霎是峻峭。
这是在做什么?
她不敢动弹,趁对方尚未发现,逃离这处。
幽道漆黑,难见路况。温扶冬提裙狂奔,心跳加快,满是忿惑。
这是怎么回事,姓谢的怎会在这里?
寒风拂起碎发,红色身影抱臂,意慵心懒靠墙边。
忽而阵风卷过,他感受到什么,蓦然睁眼,看向身后。
残旧油灯破碎,静躺于地,微弱火星跳动,残留余温,簌然失去生息。
拐角处,阒然无人。
*
身后疾风飞驰,眨眼追来,温扶冬暗道不好,噔噔往外跑,想起扇骨符纸,肉疼着未丢。
被发现了!
“杀了她。”深渊处,传来道陌生声音,低沉而诡异,如茶后闲谈轻惬。
她大口喘息,这般架势,是不打算让她活着出去了!
暗径森冷飓风,携凌冽杀意,吹起夹耳缕发,眨眼便近。黑影颀长劲挺,穿过困阻长道,径直掠至后方。
那人身姿轻盈,似飞燕般,携来抹轻风,顷刻便气势压天,将这无边黑暗夷为平地。
就在——她身后!
温扶冬呼吸停止,夺出大门,黑影瞬息至身前,冰凉手掌拂过脸颊,掐住她项颈,压至石墙。
极强压迫感令人窒息,将她逼得无路可退。
天青色小雨,她举着油纸伞,轻轻一偏,那人走近,曲指挑起她青伞,勾唇笑道:“哪来的小娘子,走丢到这里来了?”
烛芯“噼啪”,爆出火星。
少年低头,焰火泪色,跃动他脸庞,显得情意悱恻,分明星火镀身,却无法融化满身衣衫凝结寒霜,这般看来,眼里盛满顽劣之徒的戏弄。
温扶冬迫于仰头,与那双弧形微弯的眼相对,马尾摇曳生姿,动人心神。
那双含情眼,太过勾人,目光里却太寒凉,难有半分温情。他唇角余温,捏着她下巴,挑起来,眯了眯眼:“是你?”
温扶冬挨着冷壁,握住他宽大的手,呛声:“谢寄欢!”
少年卧蚕更深,越过纸伞,声色风致如缕:“小狸花眼,叫我作甚?”
油伞歪斜,她只手撑稳,悬在肩头。
谢青晏松手,轻嗤道:“什么事,能让你这么伤心?”
“我没有伤心。”温扶冬没好气。
他笑而不语,食指抚过她眼角,不以为意:“那这是什么?”
温扶冬蹙眉,瞧见他指尖水光,心道怎么回事?
心头悲伤犹如真切,她抬手拭泪,发觉手背沾湿,若石雕伫立,涌入荒谬念头。
难不成——原身真喜欢这家伙,才会这般伤心?
温扶冬实难接受,吞咽时呛着。
先前说喜欢他,竟成真了?开玩笑呢......温扶冬想,哭什么哭,真没出息,自己不过随口一提。心道原身眼瞎,又想着如果是自己,万不会喜欢他......
她呛得厉害,少年无奈笑,轻拍她背,温扶冬摸着药,心想死手,快些啊。手却哆嗦,险些岔气,药丸落时,他像是晓得,伸手便接住,熟练喂给她,温扶冬才舒缓些,触及指心,眨眼又离去。
冰凉点水,宛若未及,令人回忆那柔软。
谢青晏瞧来眼,旋即扬唇,拂起她耳鬓落发,嗤笑声:“不捣乱的话,还算是可爱。”
温扶冬缓过劲,愤怒不已,“你在这做什么?”
谢青晏眉梢一挑:“浪啊。”
“浪到这里来了?谢师兄,未免太巧。”
谢青晏抱手,扎起马尾随之晃动,玩笑道:“路过?”
他抬手,指尖勾着锦袋:“这是你的?”
温扶冬道:“怎么在你这?”
他语调不经心:“小丫头,若不是被我碰巧捡到,那坏家伙可就要拿你的东西追杀你了。你不感谢我?”
“追杀?”温扶冬想起方才蓑衣人,香囊大抵那时落身,便将其拿过,道,“多谢。”
谢青晏挑眉,看着她双眼,勾唇时,能嗅见衣怀栀子花香,是他身体气息,也独特得令人难忘,偏生与生俱来的危险感,令人退避三舍,又因那张俊俏五官,将少年气放大得淋漓尽致。
温扶冬后退,浊气未散,他轻声笑道:“真是没有诚意。”
她哑着声:“你为何跟来?”
少年身形颀长,逆光而立,一身朱色衣袍,抱臂立于石壁前,墨发束在脑后,随风摇晃。
他神色冷淡,轻抿着唇,尚未开口,温扶冬却能想象他冰冷语气。
“你还得好好感谢你的香囊,若不是它,我说不定就直接掐死你了。”
温扶冬冷哼:“那我还要感谢师兄不杀之恩?”
“那倒不用。”他像是没瞧见,矮身又近些,少年双臂交叠,这般姿态,显得强势而欺压,察觉她想法,轻哂,“有人要我杀你。
温扶冬不言,无声握拳,氛围便静默,谢青晏手肘撑墙,分明含笑意,柔和又清冽的声音,宛若阳光流入心头。
“我同意太早,已经答应了。”
温扶冬警铃大作,又往后退,指尖捏紧,撞至墙壁。
一只手忽后,护着她脑勺,抵至手背。
指骨瘦挺,并不好些,谢青晏伏身,支着墙,这般姿势,只能低身瞧来,笑道:“你说,该怎么办?”
衣袖青衫滑落他指缝,近依偎姿态,她平静道:“随你。”
他掌心松又闭合,轻抚脖颈,如情人爱意缠绵,却携诡异杀意。
谢青晏眸色如血,眼尾也泛红,就那么望着自己,风措至极,不驯至极,又什么没有,像是生来便威压,里头冷漠透骨,令人产生种错觉,仿佛这么双含情眼,只容得她一人。
“......”温扶冬屏住呼吸,高大身形逼近,将她堵至墙角。
她冷静垂眸,握紧藏刃。
少年立于落影,仍是漫不经心,周身却戾气横天,火焰也无法透入,始终难以温暖他眼底残忍,朝温扶冬道:“害怕?”
她沉默无应,谢青晏并未恼怒,睥睨来时,眼底狠劲难藏,是以与白日判若霄壤的寒意,令人心生敬畏,仿佛长久以来,这才是他真实模样。
温扶冬手握骨鞭,化为银剑。
她这般人,自然不怕死,也不是那么好杀的。想杀她,最好死前……做好被捅穿的准备。
便是这时,谢青晏摁住她手,没有说话,却是握紧白刃,血液渗透指缝。
他似不觉痛,掌心鲜血直流,攥着剑,缓慢举起,冰凉气息。交缠于耳,字句皆清晰:“害怕就杀了我。”
温扶冬怔然,忘却动弹,欲还牙之手忽松,俨然未料。
他……这什么意思?
岑寂良久,少年握着剑,抵至心头。
“要不要,我帮你?”说这话时,分明笑着,温扶冬却觉,那笑愈发森冷,里头的疯,要将她撕裂为末,吞裹入腹。
谢青晏看着她,并无耐心,握住温扶冬手,穿透胸膛。
“......”
血液飞溅,落她睫毛,绽冷梅般。温扶冬讶然,感受血腥味,长剑贯穿身体,他眼神未动,无丁点儿反应。少女脸痒得厉害,下意识却想,不痛吗?
又讥笑自己,关心他做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温扶冬不明白,心道这个疯狗,抹去血迹,拽着剑柄,他力道却大,使尽力气不敌,气笑道:“你发什么疯?”
为什么要管他死活?温扶冬骂自己,她也疯了不成?他死了才好。这时候就应该补刀,再捅深些……看着他,眼睫微颤,却未动。
剑尖没入几寸,她索性松手,却见少年单手撑石壁,低笑几声。
谢青晏敛了笑意,黑眸沉如寒潭,不动声色,将体内银刃拔出,那身红衣也浸透。她听见血肉之声,疑惑与愤怒,却感受少年气息,耳廓酥麻。
他靠着温扶冬,呼吸低沉,带着微微热意,危险杀意将她吞没:“你不是,一直想杀了我?”少年嘴角轻勾,露出虎牙,“怎么给你机会,不中用啊。”
温扶冬蹙眉,没说话,感受他颤得厉害,方才用力,也有些气喘。
“那又如何?”
他低头在耳,吐出的字带有冷气:“你不杀了我,那我可就要杀了你。”
说罢,扼住温扶冬,手臂脉络爆起青筋。
温扶冬眼目瞪大,俨然未反应,伤得这般重,竟还力气大着,死握少年手臂。
果真小瞧了他!
刚才就该杀了他,温扶冬想,他这种人,一直都是这样……不过只是为了引她上钩。
她有些怨恨,恨对方狡诈,恨自己心软,就这般死了……死便死吧,可死在他手里,做鬼也难安息。
闭眼之际,身前之人未用力。
那只手拎起她,却无任何动作,少年蹲身,笑得无谓,俄而轻嗤,松了手。
温扶冬睁眼,抬头时,看见他稍稍挑起的眉。
他逆着微弱的光,擦去嘴角血迹:“你总是这样。”
“......”
“罢了。”谢青晏把玩折扇,起身背道而驰,走入黑暗深处,“无趣。”
骗人。
温扶冬盯着天顶,沉默良久。
她摸至眉心,想起方才,少年轻抹而过,凉得像冰,眉心赤红朱砂,悄无声息消失。
他动作堪称轻柔,蜻蜓飞掠般,携去穿透感。
按照时日,丹砂嵌入血肉,直至头颅爆裂。
这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想杀她。
“行了,走了。”谢青晏转头,见她仍躺着,以为她是被吓着了,无奈抱胸,而后又走来,蹲身搭膝,沾血的食指寒人,滑过她鼻梁,道,“吓你的。”
“逗逗你,不杀。”
他衣袍着地,血迹未干,心头处,艳得惊人,如梅花绽放。温扶冬冷嘲热讽:“多谢师兄不杀之恩。”
“客气。”他弯唇,朝后伸手,语调不乏痞气,“再不动,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了。”
温扶冬将剑化鞭,拉着他手起身,若有心事,撞着少年后背,这才回过神来。
谢青晏停步,揉了揉颈,回头道:“不伤心了?”
这个讨厌的人。温扶冬心想,道:“我没有伤心。”
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外界光亮涌入,温扶冬尚未适应,抬手以掩,再看时,身后之人消失不见。
神出鬼没......
站在门外,果又见肉髻大佛,面含微笑,悲悯慈怀看来。
它伫立光辉,笑容更深。
温扶冬双目失智,方踏步,身后之人将她叫住:“温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