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

    趁着午后三点的阳光,苏晚揉着发沉的太阳穴推开院门,脚步还带着点没睡醒的虚浮。石桌上的青瓷碗正冒着白汽,混着甜丝丝的栗香漫过来,是她昨天念叨过的板栗粥。

    周栩生坐在竹椅上打磨竹片,见她进来,抬了抬下巴:“灶上温着,盛的时候小心烫。”

    她走到桌边,指尖碰了碰碗壁,果然温得刚好。粥里的板栗被炖得粉糯,轻轻一抿就化在舌尖,混着米香甜得恰到好处。大概是女儿起的晚,板栗混着米滑进喉咙时,暖意顺着食道一路熨帖到胃里。

    “昨天是不是累着了?”周栩生的刻刀在竹片上停了停,“听你回去时脚步都飘了。”

    相思舀粥的手顿了顿,嘴里还含着半口粥,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往常她不到后半夜不睡,昨天却沾了枕头就沉,连梦里都是画笔和墨香

    板栗粥的甜香还没散尽,周栩生已经把竹片收进工具箱:“吃完粥换件衣裳,带你去个地方。”

    相思舀粥的手顿住,眼皮半耷拉着:“去哪?”

    “河坊,”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张老中医,治调理身子很拿手。”

    “我不想去。”她声音发闷,像怕被人窥见心底的褶皱,苏晚别过脸,看着院角那丛被风吹得发抖的竹,自己藏得很好,深夜里翻涌的情绪,那些画笔下失控的血腥与暴戾。

    陈砚生却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他眼底的光很静,像秋日深潭:“张老先生是我家故人,不单懂医,也懂画。去看看,”栩生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温度很稳,“不拿药,就当陪我去喝杯茶。他院子里的菊花开了,据说比巷尾的好。”

    相思沉默了很久,久到风把粥碗里的热气都吹凉了。她终于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那……就喝杯茶。”

    张老先生的院子在巷尾深处,爬满院墙的菊花开得正盛,黄的、白的、紫的,把青灰瓦檐都衬得活泛起来。老先生戴着老花镜,正在廊下翻晒药草,见他们来,笑着往石桌前让:“早闻栩生说,有位画画极好的姑娘,今日可算见着了。”

    药香混着菊香漫过来,苏晚紧绷的肩背竟松了些。老先生没提把脉问诊,只跟她聊画,说墨分五色要如四季流转,说运笔要像熬药,急了火大,慢了味寡。

    临走时,老先生塞给她一个布包:“晒干的杭白菊,加两颗枸杞,睡前泡着喝。”又转头对陈砚生说,“她那不是病,是心里的画太满,得找个缝透透气。”

    暮色漫进院门时,陈砚生正把杭白菊放进陶壶,沸水注进去,立刻浮起一层细碎的金黄。苏晚趴在案前,指尖划过他新裁的徽宣,她捏着狼毫笔在砚台里转了两圈,,对着案上的行书帖琢磨,。

    “茶得煮一会儿,”他盖上壶盖,看她一眼,“我出去一趟。”

    相思抬眸,笔尖悬在纸上:“去哪儿?”

    “巷口的糕饼铺,”他拿起墙上的竹编提篮,语气自然,“买两盒你爱吃的绿豆糕,配菊花茶正好。再去趟菜摊,晚上做你喜欢的糖醋排骨。”

    她眼睛亮了亮,又低下头去描帖上的捺画:“要黑芝麻的。”

    周栩生应了声,转身出了院门。可他没往巷口走,反而拐进了另一条岔路,尽头正是王二的闻香铺。铺子里的铜铃叮当作响,王二正对着个青瓷盘摆弄香材,见他进来,笑了:“张老先生刚让人捎信来,说你该来了。”

    “安神的方子,”陈砚生开门见山,“上次说的那几味,配好了吗?”

    白泽希从柜台下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碾好的香粉:“合欢皮、薰衣草、柏子仁,按老先生说的比例调的,加了点龙脑,不冲,夜里点着正好,新酿的桂花蜜,拿回去加在茶里,相思会喜欢。”

    周栩生接过包好的香粉和陶罐,又买了些常用的香篆,才转身往回走。路过糕饼铺时,果然进去拎了两盒绿豆糕,菜摊也挑了新鲜的排骨和青菜,让竹篮沉甸甸的。

    回到院子时,苏晚还在跟那行书写劲,案上扔着好几张写废的宣纸,她自己倒浑然不觉,只咬着唇跟笔下的笔画较劲。

    “回来了。”陈砚生把提篮放在石桌上,扬了扬手里的小陶罐,“刚在巷口碰到白泽希,送了盒新香,叫‘月落’,晚上点上试试,还给你带了瓶刚酿的桂花蜜。”

    苏晚抬头,视线从宣纸上移开,落在他手里的陶罐上:“好闻吗?”

    “应该不错,”他揭开陶壶的盖子,菊花茶的香气更浓了,“先喝茶,绿豆糕配这个,解腻。”

    她放下笔,走到石桌前坐下。他给她斟了杯茶,琥珀色的茶汤里浮着两朵白菊。她抿了一口,清苦里带着回甘,刚想说话,就见他从提篮里拿出那包安神香粉,往香篆里填。

    “这是月落?”她好奇地凑过去。

    他捏着香篆轻轻压实,语气平常,“你总熬夜,点着试试。”

    院子里的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苏晚看着他手里的香粉慢慢成形,忽然觉得这院子里的菊香、茶香,还有即将燃起的熏香,混在一起,竟比她练了一下午的行书,更让人心里安稳。

    青瓷杯里的菊花茶还冒着热气,相思捏着块绿豆糕,指尖沾着点糕粉。甜丝丝的黑芝麻馅在舌尖化开,刚好中和了茶的清苦,她晃着腿坐在竹椅上,看周桃生系着围裙往厨房去,竹篮里的排骨和青菜被他码得整整齐齐。

    .  厨房很快飘出香味。先是排骨焯水的腥气混着姜味漫出来,接着是冰糖在油锅里化开的焦糖香,勾得她忍不住往厨房门口探了探头。周栩生正站在灶台前翻炒,火光映在他侧脸,把轮廓都烘得暖融融的。

    “别急,”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着点笑,“还有个百合莲子羹,得慢火炖。”

    相思哦了一声,缩回脑袋,又拿起块糕点。她知道张老先生下午跟周栩生多说了几句,大约是交代了些吃食上的讲究,只是他没提,她也没问。反正他做什么,她吃什么就是,从不会错。

    没一会儿,菜就端上了石桌。糖醋排骨裹着亮红的酱汁,在灯笼下泛着光;旁边是盘清炒菠菜,绿得鲜嫩;最中间是只白瓷盅,百合和莲子在清透的汤里浮着,甜香混着药草的淡味,闻着就让人心里松快。

    “张老先生说,这羹安神,”陈砚生给她盛了一勺,“你最近练字费神,多喝点。”

    相思舀了口羹,莲子炖得粉糯,百合带着点微苦,却被冰糖的甜衬得刚好。她又夹了块排骨,酸甜的汁裹着肉香在嘴里散开,还是她喜欢的那股子浓味。

    “今天的排骨比往常甜一点,”她含着肉含糊地说。

    “嗯,加了点桂圆肉,”他解释道,“老先生说,少量的甜味能养心。”

    她没再说话,只是低头认真地吃。晚风从竹丛里穿过来,带着刚点燃的“月落”香,混着饭菜的热气,在石桌上慢慢漾。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傍晚真好,有吃的,有他,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像是特意为她调的。

    晚饭的余温还在胃里暖着,相思坐在案前翻画册,陈砚生就在旁边的竹椅上整理香粉。他把给的‘月落’粉倒进青瓷盒里,动作轻得像怕扰了身边人。

    昏黄的光落在书页上,她翻到一页画着月下竹林的图,忽然抬头:“你往常这时候是不是该睡了?”她记得他作息规律,亥时刚过就会灭灯。

    周栩生正用小秤称香粉,闻言抬眼:“今天不急。”他指了指她手里的画册,“你看到哪了?那幅《竹月图》的笔触很特别,要不要试试临摹?”

    周桃重哦了一声,真的取了画纸铺开。他便也挪了竹椅过来,坐在她旁边看她调颜料。她蘸了点钛白想画月光,手却顿了顿,往常这个时辰,她早该对着空白画布心慌,今晚却出奇@地平静。

    “这里该加些钴蓝,”他伸手点了点颜料盘,“月光里藏着点冷色,才显得清。”

    !

    她依言加了点蓝,果然画出的月色就有了层朦胧的凉意。两人没再多说,只偶尔她抬头问他配色,他低声应着,或者他起身添些茶水,回来时手里多块刚剥好的橘子,塞到她手里。

    窗外的月光爬上案头时,苏晚才惊觉画册已经翻了大半,画纸上的竹林也有了七分模样。她转头看周栩生,竟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橘子,呼吸轻得像怕吹乱了案上的香灰。

    她放轻动作站起身,想去拿条薄毯,却见他忽然睁开眼,带着点刚醒的迷糊:“画完了?”

    “嗯,”她弯了弯眼,“你快去睡吧,都快三更了。”

    他揉了揉眉心,看了眼窗外的月色:“你呢?困了吗?”

    “有点。”她确实打了个哈欠,今天没像往常那样心慌,许是那碗百合羹的缘故。

    天蒙蒙亮,陈砚生已经起了。灶上的砂锅咕嘟作响,里面是张老先生特意列的方子:山药、茯苓、莲子混着小米,正慢慢熬成绵稠的粥。他擦了擦手,抓起伞往巷口走——知道苏晚念叨了好几天街角那家铺子的灌汤包,得赶在刚出笼时买回来。

    雨是忽然下起来的。他提着油纸包往回走时,打在油纸伞上沙沙响。巷子里的青石板被淋得发亮,倒映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清润。

    推开院门时,雨声更密了些,敲在芭蕉叶上、青瓦上,混着砂锅的咕嘟声,把小院的宁静泡得软软的。他刚把灌汤包放在石桌上,就见苏晚从屋里出来了,头发还带着点睡后的凌乱,眼神却比往常亮。

    “醒了?”他把伞靠在廊柱上,“今天起得早。”

    “被雨声吵到的,”她走到石桌前,鼻尖动了动,“好香啊……是灌汤包?”

    “刚买的,还热着。”他掀开砂锅的盖子,药膳粥的香气混着雨气漫开来,“张老先生说这个粥健脾,配灌汤包正好。”

    相思坐下时,忽然伸了个懒腰,嘴角带着点笑意:“奇怪,昨天睡得早,今天身上轻快多了,不像以前总觉得累。”她捏起个灌汤包,咬开小口吸了吸汤汁,鲜得眼睛都眯起来,“以前下雨总觉得闷,今天倒觉得挺舒服的。”

    雨还在下,院角的竹丛被洗得愈发青翠。他给她盛了碗粥,看着她小口喝粥、大口吃包子的样子,忽然觉得这雨声也没那么吵了,至少,它把她从迟来的午后,拽到了这个有粥香、有汤包热气的清晨里。

    灌汤包的热气还没散尽,陈砚生已经收拾好了碗筷。他摘下围裙往竹架上一搭,忽然说:“雨小了,带你去个地方。”

    相思正蹲在廊下看雨珠顺着芭蕉叶滚下来,闻言抬头:“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他拎起墙角的油纸伞,“穿件厚点的外套,那边树多,有点凉。”

    院门外停着辆深灰色的轿车,看着低调,可苏晚认得车标,是她在杂志上见过的豪车,这辆车的价格可以买半条街的铺子,她愣了愣:“你还有车?”

    “偶尔用用。”他拉开车门,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以前在外地读书时买的,回来后就很少开了。”

    车开了约莫半个钟头,渐渐驶离了热闹的街巷,往城郊去。雨已经停了,路两旁的白墙黛瓦渐渐变成了茂密的树林,空气里飘着湿润的草木香。直到车子拐进一扇不起眼的朱漆大门,相思才惊觉眼前竟是片偌大的院落。

    “这是……你家老宅?”她推开车门,看着眼前的景象说不出话来。

    青石板路蜿蜒着通向深处,两旁是层层叠叠的假山池沼,亭台楼阁藏在绿树丛中,飞檐翘角上还挂着雨珠,是园林的格局。远处的回廊沿着水面铺开,廊柱上爬满了青藤,偶有穿蓝布衫的老人提着水桶走过,见了周栩生便笑着打招呼:“栩生回来啦。”

    “嗯,张伯,”他点头应着,转头对苏晚说,“找本古谱,张老中医说你需要安心不神,带你来逛逛。”

    他带着她往里走,脚步轻缓,嘴里慢慢介绍着:“这院子是祖上留下来的,算起来有两百多年了。前院是‘听雨堂’,后面那片水榭叫‘观水轩’,绕过去还有个小戏台,以前逢年过节会请人来评弹。”

    相思跟着他穿过月洞门,忽见一片荷塘,荷叶上的雨珠晶莹剔透,塘边的垂柳枝条垂到水面,竟在水中映出个“卍”字纹——原是岸边的石板路特意铺成了曲折的形状。“这设计……”她忍不住惊叹。

    “是曾祖想的,”陈砚生指着荷塘中央的石舫,“那船里的桌椅都是梨花木的,夏天在里面喝茶,能看到满塘荷花。”

    院里的草木修剪得极规整,却不见刻意的痕迹,仿佛天生就该长在那里。墙角的青苔爬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荒芜,又添了几分古意;廊下挂着的鸟笼是空的,却在栏杆上留着喂食的小瓷碗,像是随时会有鸟雀飞来。

    他们走到一间雅致的书房,推门进去,迎面是整面墙的书架,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几个老人正坐在八仙桌旁整理古籍,见他们进来便起身:“小先生要的元朝书找到了,在靠窗的架子上。”

    周栩生道谢后取下书,转头见苏晚正对着墙上的一幅画看得出神——画的是这院子的全景,落款是几十年前的名字。“这是祖父画的,”他说,“他一辈子就爱琢磨这院子里的草木山石。”

    相思指尖轻轻拂过窗台上的青瓷瓶,瓶里插着两支刚摘的玉簪花,露水还没干。她忽然明白,他身上那份沉静温和,大约就是从这院子里养出来的——藏在亭台楼阁的巧思里,浸在一花一木的古韵里,连时光都在这里走得格外慢。

    “平时没人住吗?”她问。

    “嗯,就张伯他们在照看,”他合上古谱,“我偶尔回来取些东西。”

    走出书房时,阳光正好穿过云层,照在荷塘的水面上,波光粼粼的。

    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路边的青苔顺着石缝漫延,恰好爬到石阶的第三级便停了,像是有人精心量过分寸。相思跟着周栩生穿过第二道垂花门时,忽然被廊下的盆栽惊住——那盆文竹的枝叶探出,刚好接住从檐角滴落的水珠,水珠坠在叶尖晃了晃,竟不偏不倚落进下方的青花瓷盆里,溅起的水花又打在旁边的兰草叶上。

    “这草木的摆放,都是有讲究的。”周栩生见她驻足,轻声解释,“前院种松,取‘迎客’意;后院植竹,求‘清幽’境。连墙角那丛月季,都特意选了浅粉,开在白墙下,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粉白月季倚着斑驳的砖墙,花瓣上还沾着雨珠,旁边的石凳被藤蔓半掩,凳脚却恰好留出能坐下的空隙,既显野趣又不失妥帖。远处的假山更妙,石缝里嵌着几株迎春,春日开花时,金黄的花枝会从石顶垂下来,遮住半面刻着诗句的石壁,要等花落了才能看清全貌。

    “以前听人说‘大家气象’,总觉得是摆阔气,”苏晚摸着廊柱上的雕花,指尖划过缠枝莲纹的凹槽,“现在才懂,是把心思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周栩生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鱼池:“你看那座石桥,桥洞是圆的,倒映在水里刚好成个满月。但只有每月十五的月光,才能穿过桥洞落在池中央的石台上——那是曾祖为祖母做的,她爱在月下喂鱼。”

    说话间,张伯提着水壶从月洞门走来,见他们在看鱼池,便笑着接话:“这院子里的树,都是按‘四季有景’栽的。春有海棠,夏有荷,秋菊冬梅从不误时。就连墙角的青苔,都得定期修剪,怕它长得太疯,遮了石阶上的刻字。”

    相思忽然想起周栩生案头的香篆、灶上的砂锅,还有他给她剥板栗时总要去掉内皮的细致。原来那些藏在日常里的妥帖,早就在这院子的一草一木里,生长了百年。

    风穿过竹林,带着水汽的凉意拂过脸颊。她望着远处飞檐上的脊兽,忽然觉得这院子哪里是“大”,分明是把日子里的细碎温柔,都铺展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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