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两人似在暗地里较劲,直到酉时将近,连山才停下规律点桌的手。
他似恢复了神智,甚至压着嗓子唤她:“殿下...”声色醇沉如清酒,有种说不出的勾人。
然对面之人只垂眸淡淡道:“嗯,走吧。”看都未看他,起身就径直往外走。
糟了,还在生气,怕是不好哄了......见状,他无奈叹了口气跟上。
宁逍此时若能与他神魂共感,知道他的想法后怕是要无奈笑出声。
她只是陡然间接收了这么多信息,需要消化而已。救世非一日所能,她想先做好眼前的,再徐徐图之。
......
当烛火之歌燃起时,圆光亏中天,金魄遂沦没,血月凌空之兆渐显——
烛火节这诡异不详的红月,将整片荆牧大地照得血红一片,如同复现旧时古战场。
他们戴着面具混在人群中,前后左右皆是覆面禅宗。
近千人规模,一步一诵经,梵音杳杳,场面之壮观古老又沉重,犹如一脉神降使者,正浩浩荡荡地朝王陵方向徒步行去。
众人怜悯垂首,双手合十抵在心口,口中默念梵轮心经,尽显虔诚之色。
宁逍在连山身后边亦步亦趋跟着,学着周围人的模样假作念经,实则偷偷观察起周边地势。
踏过红土黄岩,此间风蚀盆地犹如一个倒扣的碗,盘旋而下,直通地底。
他们顺着弯曲的道路向下走,见沿途已插上了不少烛火火种。
来之前她曾问过连山,这黑袍士的身份是如何得到的:“你杀了个高阶黑袍?”
他意外瞥了她一眼:“...殿下以为在下的演技出神入化,能在宗主的眼皮子底下以假乱真?”见她神色,只道这人真是这样想的,只叹,“自然是自凭本事,步步高升!”
“这么简单?”
“......”连山被她一句话堵得气闷,“筹谋数年,只为今日!”简单?也不知是为了谁......
“这么说,待会你也得上台占箓?”
他挑眉:“怎么?我的本事,您不是已经见识过了么?”
宁逍不懂算,虽见过他的六爻神课,但未瞧出什么神仙名堂,只道先前是他胡诌的,便若有所思草草点头。
直至山底,陵前的巨石门缓缓大开,黄沙簌簌抖落,守陵人已在里边等候多时了。
禅宗宗主携众入内,此处空间宽阔如广场,这穹顶之高足有一二百丈,两旁矗立整排粗壮的明灯石柱子开道,前方,便是待会要占箓的古祭祀台。
真如阿齐奴所说,沙王与禅教勾连至深,连王陵的守陵人都待其客气有加。
呵!天底下竟真有蠢人自掘祖坟召虎狼入内。不过...倒是方便了他们这些‘偷渡者’。
宁逍抬头,见头顶洞开,恰好引得红月入内。
这祭祀高台原本是摆架棺椁、授神入墓用的,占地不小,能上去百十个人来作行科仪。
以瞿通带来的消息,这王陵分地下三层:一层为摆灵,二层为陪葬,三层才是他们此行目的——王族墓葬室。
他叫人将连山的占箓时间排在了最后,以拖延时间。
此时的宁连二人正朝人群外边慢慢挪去,瞿通为他们安排的位置已算外缘,但沿途仍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唯恐被发现事端,两人又跟着队伍绕了绕,才终于撤身出了黑袍众。
“现下该如何?”宁逍凝眉低声道。
周围上千教众都是修士,哪怕灵彻二人也无法随意行动。
“长老...”
时不时还有低阶黑袍见了连山袍纹过来行礼。
连山颔首又应付一个后,才轻道:“殿下可带了粉珠?”
龙王庙的粉色珍珠?
啧,她蹙眉心道,这小子当时果然有鬼!只是...
“没带!”
“唉...”他轻叹了口气,召回先前的小袍道,“我奉宗主令要下去取祭器,你将甲一、丙午给我唤来。”
小袍走后宁逍小声轻嘲:“嘁,既有特权还要法器做什么?”
他轻笑解释道:“梵轮事事得过宗主耳目,那小袍怕是兜不住消息,一个障眼法罢了...”
“甲一、丙午是你的人。”
“嗯。我叫自己人拦了拦,殿下需得抓紧取物的时间。”
“有多久?”
“约莫两个时辰。”
“你不...随我下去?”宁逍这才察觉有些不对,顿住了。
他听这话,无言,只抬眼盈着笑意看她许久。
这人眸中似酿了烈酒,炽热、激烈,烫得仿佛要将她灼伤一般。
宁逍蹙眉,有些不明所以。
他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站直了身子,冠整衣着,又缓缓躬身。然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却叫她眼睛瞪大,瞳孔骤缩——
只见他......
朝血月行拜礼,
朝大地行拜礼,
最后,袖展额前,就这样对她郑重地拜了下去!
在她注视下,他迟迟未起,交错的指节被捏得发白,他在发抖......
过往的黑袍皆用奇怪的眼神看向这位长老,为何要对着一个小袍拜。
宁逍愁眉不展,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人发顶,心口莫名像是被人用锈刀划了一处,难以愈合又酸涩疼痛。
她立于他身前,不解地感受着他那股汹涌而来的浓情,迟疑道:“你......?”
他起身时未接话,只垂着眸,声音几不可闻:“殿下...快去吧......”
言语中透露的不舍似乎都要满溢出来了,叫她恍然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良久,宁逍深吸一口气,咬牙道,“等我回来!”
无论你是谁!
活着,等我回来!
说罢,随赶来的甲乙二人速往二层通道。
她走前回首,却见连山一人被孤立于人群之中,神情落寞,她的心忽然因此揪了一下。
然而宁逍此时只能全神贯注于眼前,甲乙两人鼎力将她送至此地,便被关在了门外。
二层陪葬区不过设了些防盗的机关,虽也麻烦,但他们的人先前就已打探清楚,此行倒也能将将险过。
可是三层地形还未有人探查,只因去过三层的只有抬棺入墓的陪葬之人,从无一人能活着出去!
此番,仅能靠她自己了。
进三层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巨大的高墙宫室,墙面密不透风,还维持着当年的模样,连一丝尘灰也无。
宫室中央,有一拔地而起的巨石高台,四条石阶,对应宫室的四角。
而那帝王棺椁,就这样大剌剌地摆放在这高台之上。
惟恐有诈,宁逍入室前将灵气布满了整个墓室,见无异常,这才跃上高台。
“得罪了...”
她为寻物无意惊扰先灵,嘴上默念着,向棺椁深鞠一躬,随后灵火‘轰’地一声布满了整个棺椁。
她用灵火将外层那奢华椁箱的封蜡融解开,接着抬掌一推,厚重的椁盖落地,露出盛放尸体的灵柩。
抽刀,细细挑开边缘,棺钉在灵刀刃下犹如脆纸。
宁逍小心翼翼地挪开灵柩棺盖,却见里面...
竟然是空的?!
宁逍诧异地后退一步,听见水声,才发觉脚边似乎踩上了什么湿滑的一滩。
奇怪,此处怎会有水?
“嘀,嘀,嘀嗒...”
伴随她的想法而来的是越发清晰的滴水声,接着,愈来愈多的透明黏液淅淅沥沥地从上方滴落,沾湿了她黑袍的帽檐。
她缓缓抬头顺眼望去,却见上方,那东西的利齿就在她脑袋边......!
几乎是瞬间——
二者同时动作!
那妖物猛地阖上巨口!宁逍也已成功撤出其攻击范围,摆开了架势。
“嘶——”手掌不慎擦过兽齿,划了道不轻不重的伤,她将刀换至左手。
方才她若再迟一步,恐怕早已身首分离!
这是一只盘着在吊顶上的巨蜥,它似乎会隐匿身形的妖法,若不是见到食物太过心急,宁逍怕是很难发觉它的存在。
巨蜥体型庞大,一口似能直接吞下一个成年男子,但其从天花板跳下时,脚步轻悄,没发出一丝声响。
宁逍见状也扯掉黑袍,拔出伏诛认真对敌,就这样与之对峙起来。
二者盘旋试探半晌,都未能发起攻击。
“呼~”她吹了个口哨,这是一个勾引野物的仿声。
“呵...” 野兽就是野兽,没脑子,不过略略挑衅就等不急攻上来。
宁逍收笑,下腰躲过了对方的扑咬,持刀在其柔软的肚皮上划开一道明显的伤口,地面顿时兽血淋漓!
这巨蜥呆在这荒芜一物的地下多年,靠着吸收地气勉强苟活,不过练就了一身修为,因祸得福也算没白活。
它见地面战毫无优势便立即跃身上了墙,随即顺着墙面快速地奔跃起来。
宁逍视线随之跟去,只见它在四面墙上来回蹿动,速度愈来愈快,几息便仅剩兽影闪动,然后......不见了!
很糟...
她冷汗渗出点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看不见,那索性就不看了!
为了能更精准地找到怪物的方位,她慢慢阖上眼,将炁包裹住全身,去感受周围气流变化。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忽然,宁逍耳根一麻,一股腥气直冲鼻尖!
“来了!”
她没往侧方躲,只足尖轻点,凌空跃起——直至中空将炁灌于右臂,猛地向下肘击!
一声明显的重物落地声轰然响起,底下的棺椁也随之裂开。
在巨蜥还没反应过来时,她未有迟疑,左手持刀狠狠贯穿了肘下兽首!
伏诛刀身从巨蜥被对穿的眼眶中‘噗’地一声拔出,溅了一地的血......
这偷溜进来的小蜥蜴,竟也能得这般大的机缘,看来这若陀灵骨果真不同凡响!
只可惜终年不见光,兽皮跟馄饨似的,太薄了。
宁逍睁开眼,踢了踢脚边已经失去意识的妖兽,又补了几刀。她方才出刀时,还在它脑子里搅了搅,否则它应是不会这么快就败下阵的。
嗤,真是废物...
她不再管那死去的妖兽,开始找起此间棺椁所在之处。
这间墓葬室很奇怪,不知是否因沙地风俗不同,这里除了主墓室并无侧室。那帝后的棺....又能在何处?
宁逍甩了妖血,站在兽身上细细思索,随着视线缓动,仰头观望间骤然顿住。
不是...吧?
先前被巨蜥引去了注意,未曾细看,原来那所谓的吊顶,实则是一口棺椁的底座。
她登时拉了困灵锁,拴住悬棺上方的锁链。足尖借力,不过两步,便轻巧地落在了那口黑棺上。
这前沙王改用了他族的崖葬法:悬棺于顶,不贴地气,日日受若陀灵骨的余韵熏陶。莫不是有死后升仙的想法?
宁逍照先前那番动作,屏气打开灵柩,随后松了口气。
见前沙王的尸身正好端端地躺于棺中,虽未成地仙,但这一身的皮肉却是保住了。
阿齐奴言那东西就在棺椁内,可......到底哪个是啊??
这人满身都配了金石宝珠,不愧为阿齐奴的大爷!宁逍心里直叹道。
“这位王上莫怪,都是你那孙儿要的,可与本王无关!”
她在棺中挑挑拣拣,终是将他十指上的戒指都拔了下来,又取下他脖颈处的项链——那清姬娘娘的消息,虽与阿齐奴提供的串了,但怎么说都已答应人家,小肖王还是很守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