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里的喧嚣已与宁逍无关了,她被游岭抓着手腕带离了大漠。
玉楼关的大门仿佛一场戏剧的帷帐,此刻所有的配角都已退场,落幕之后,仅剩下一对相恨已久的父子相残。
孰赢孰输,皆没有定数。
她未曾料到,这场戏竟然是这么唱的。
“阿姐,别走神!前方还有伏兵,那毗沙王手段狠辣,必然会再留一手。”二人在草原上施展身法快速奔跑,游岭见宁逍身形落后了些,赶忙提醒她。
她追问道:“那魏驰野呢,他呢?他怎么办?”
他闻言却渐渐放缓了脚步,低声认真道:“阿姐,自古帝王之争,皆是伏尸百万血流成河,从无一例外......”
宁逍瞳孔微缩:“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打起来!你们一直在做戏?!可若他输了......又该如何?”其实她心里清楚,输了,自然只有死路一条,可她还是想在他嘴里听到别的答案。
然而游岭抿了抿唇,叹道:“这是他选的路,无论输赢,他都只能自承其果。”
她听完后只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垂下眸去,什么也没说。
二人很快赶至雁河边,中途果真碰到许多伏兵,甚至还有来蹲守的黑袍教教众。归藏先前带着白虎堂的司员从另一条道一路清理过来,因而他们在沿路的长草丛中时不时看见几具尸体。
从入大草原起兵戈交接声就未停过,血与落日将绿野染成锈色,更显其间的肃杀之气。
前方就是黑水雁河,二人已至岸边,宁逍被几个黑袍众围截,另一头的游岭也被边防巡卫缠得脱不开身,归藏持刀在末尾断后,身旁虎堂雀堂的司员们皆战得疲软。他们虽修为高深、身手不凡,但笼统也才十来个人,实在抵挡不住敌军用这上千的人海战术前仆后继!
头疼之际,对岸忽然传来一句熟悉的女声。
“殿下——!粉珠!”
“小韵?!”宁逍惊喜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小韵在青龙堂即将靠岸的大船上,朝她扔了个什么东西。
那宝物灵光潋滟,在空中闪着绮丽的光。
“是,是法器!”
“快抢啊!!”
打斗之际这些人见了法宝很难不露出贪念,已有人脱离战斗转身伸手去夺,却被宁逍一脚踩了脑袋。她蹬着敌人的身子飞身上前,伸臂一揽轻松拿回了法器。
转身吼道:“怎么用?!”
游岭闻声挣开身边缠着的人,三两步飞身到了她身旁,他伸手拢住了她握着粉珠的手,语速极快道:“阿姐,屏气!”她下意识便全照他说的做。
下一瞬,那被二人灵气包裹的粉珠爆发出了惊人的光芒!
宁逍只听耳边传来“咕噜咕噜”的泡泡声,没一会就被一个粉色的琉璃罩子给罩了进来,渐渐又起一阵叽咕叽咕声,琉璃罩里忽然冒出许多半透明的胶冻,那胶冻不粘甚至手感很好,从他们脚底长出来,没一会儿就没过了二人头顶。
她见这如此熟悉的光斑,瞪大了双眼,气呼呼吼道:“在火焰山腰,踹我的妖是你?!”
游岭被发现了秘密,讪讪道:“哈...阿姐,意外,真是意外!回头我再与你解释!”
宁逍闻言气愤地白他一眼,道:“别解释了!混蛋!现下该如何?”
她实在是急得很!眼下她被这胶冻托举着,竟坐到了他肩上!双腿被分开搁置在他胸前,一时间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好。
这什么鬼法器啊?!
此时两个人贴得极紧,游岭好似毫不在意,甚至向上伸出手抓住对方的腿稳定她的身形。宁逍这会儿竟莫名有种被当作幼童骑在父亲肩上背出去玩的感觉,从小未经历的事竟在这小子身上体验了?!
不是!这也太怪了吧!
“阿姐,可以看见前面吗?”
她闻言抬头,见半透的胶冻中央,她的视线正前方是块纯透的琉璃镜,能将护罩外的所有景色尽收眼底。她甚至看见了下方的敌人正在猛力攻击罩子,但琉璃罩坚硬无比他们拿他俩几乎没办法。宁逍估了估她此时所在的高度,约有两丈。
“看得见。”
“好。阿姐,现在我做你的腿,你做我的眼。与往常一样,放开手去战就是了!嗯......伏诛也可用,只是这‘手’不大灵活,你斟酌着些...”
宁逍还未听完他的叮嘱就已经抬‘手’一巴掌扬了出去,这一下,竟让这些‘脚’边的追兵如风筝般摔出去好远。
嘶——!难怪这小子先前在荒地时,碰上他们围殴根本不敢还手,这威力!若是当时的她被这样来一下,恐怕会被打得半身不遂...
宁逍看着自己光滑的‘手’,已全然忘了方才的尴尬,乐了!
她少年人血气方刚,一拳就干到了人群中央!敌人被这气劲冲击得人仰马翻倒地不起,有修为低的甚至开始跪地求饶。不过她才不管!揍完自己这头,就指挥着游岭直接带她去往归藏那头。
小韵靠在船舷上看着,见自家殿下被那法器笼罩担心得不行,早已爬上舷边跳下,轻功踏来,而后头赶来的青龙堂众也随之加入了战斗。
众人战得热血难消,直到日头渐晚,天色渐暗,那一波波的追兵才渐渐停止了追击。
“呼——”
这一场战实在打得痛快极了!
皎月之下,这些年轻人或坐或躺,在船上摆起了庆功宴。大船已经靠岸,他们也终于回到了故土!
此时甲板中央,已有人吃醉了酒开始嚷嚷着要比剑拼舞,周围响起一片欢呼叫好声。
看着眼前众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的景象,宁逍眼里漾着笑意,坐于角落里,小口小口抿着酒。
“阿姐今日心情很好呢。”
游岭仍带着他的恶鬼傩面,他不好露脸,只得这样坐在一旁陪着她。
她垂眸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看他,只一仰头将手中的酒饮尽了。
二人并排坐着,他就这样看着她干饮,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出声轻问道:“若无家仇,阿姐想要去做什么?”
“若无家仇......?”宁逍闻言轻轻放下酒盏,抬起头。此时她衣发凌乱、酒意上脸,却似自嘲般摇摇头,笑了。
她动了动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离他近了些。接着她侧过身支起胳膊,半阖着醉眼看他,看了他好久好久,久到游岭以为她快要睡着时,这人才懒洋洋接道:
“若无家仇...那世人的悲欢仇怨又与我何干?既来人间走一遭,便要将这一身的身伤化作春水流去。我不过蜉蝣一抹,只想天地畅游......”她只顺水行舟,自然之道便是她的道。
她声音渐轻,传进他耳里却意外清晰。游岭听完这番说辞后垂眸不语,只是搁置在桌上的手渐渐握紧了拳头,指骨泛白,似乎透露了主人难以决断的心境。
宁逍看他反应觉得有趣,眼珠转动缓缓看了看他的手,漾出一个玩味的笑。
游岭沉着脸出神时,忽然察觉手边一暖,握拳的指节被人轻轻舒展,带离了原处,他惊诧之际抬起头,见面前这幅光景却怔愣住了。
宁逍生了副顶好的皮囊,无论男装女装,皆是清清滟滟,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这会儿她眸中因醉意含了水色,面颊染上红霞,而发丝后的神情,却朦朦胧胧,叫人一下子看不穿她在想什么。
此时的朗月清风,叫游岭一下子回忆起他们重逢那天也是这样的夜晚。那晚她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其实也无妨,即便所有人都不记得了,只有他一人记得,也无妨的。
天知道他为那天蹲守了多久,五年?十年?也许更久。人有几个十年,或许对仙来说不过弹指,但此时的他也仅是凡人而已。
在这一瞬间里,脑内闪过许多过往片段——
他想起深宫花苑的华灯夜景,想起青梅竹马的同窗情谊,想起那些年,他们也曾是街边策马的京都少年,他本以为他们会一直那样快活地活......但有些事发生了,就再也没回头路了,就像与有些人重逢了,就再不能叫他丢了。
司员们发着酒疯,醉了大半,前头逐渐喧闹起来,却丝毫没有打扰到角落里的两位,当然,也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儿。
游岭从方才起视线就未曾离开过她,他一直很想知道,如果没有那些肮脏事,是否她现在就会愿意与他一起?是否他就可以为她创造以后?是否他就可以以她伴侣的名义,扶持她、陪伴她一起走上那个巅峰?
可是没有,无论重来多少次,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规划过任何人。
但此时,他被这人牵扯着往前走,他不知她是何意......因带期许希冀,他的身子微微发抖,甚至喉结都忍不住滚动。
这人身上总有种魔力,平日便能吸引他主动靠近,又何况是......眼下的蓄谋之意?
桌案下,二人的双手紧紧交叠,人来人往,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发觉面颊已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她还在笑......
他想他的心魔快要抑制不住跳出来了,它会将面前之人狠狠扣进怀里,亲口将之嚼碎吞下,与他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周围的一切仿佛静止,他们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身体靠得越来越近,二人的脸,仅隔一道傩面了。
游岭伸出手,将脸上这碍事的东西向上推动,悄悄取了下来。他用面具将他们二人的脸挡在里侧,再在那人含着笑意的雾蒙蒙的眼神下,微微侧过脸,朝她的面颊慢慢靠去......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巨响。
“啧!”
蠢蠢欲动的野兽被人关了回去,这黑衣罗刹登时就拉下了脸,谁能料到竟这样叫人煞了风景?
只见小韵大力地推开内舱的木门,踏上了甲板。她环视一圈,眼尖地找到宁逍的位置,快步走来。
行至跟前,见这靠坐一起的二人面色古怪,不由有些疑惑,又看了眼这桌上空了大半的酒壶,气得柳眉倒竖:“殿下,您怎可饮酒?!”
游岭在她来之前已迅速戴回了傩面,正恶狠狠地瞪着这位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对她啧声。
小韵见这戴着面具的雀堂首座对她态度之恶劣,只困惑地将目光转向宁逍。
“咳,何事?”宁逍装作无恙轻咳了声,被这一出整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还能有何事!您胸口的伤好全了?今日一战伤口恐怕要裂开了,竟还敢饮酒?殿下,您是真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啊!”
游岭一听,转怒气为担心:“阿姐!你可有不适?方才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注意,我该拦着不让你饮酒的!啧,我怎把这样重要的事给忘了...”他为自己不察她伤势情况懊悔不已。
“阿...姐?”小韵听得这样的称呼惊出了一身冷汗,立马仔仔细细将这人从上至下打量了个遍,“殿下何时向外昭告了自己的身份?我怎不知?!殿下怎能这样糊涂,这种事也在外头乱说...”
“哎,哎!小韵...”宁逍连忙打断她,“嘶......我胸口疼,疼得厉害......”
“殿下!”小韵惊呼。
“阿姐!”游岭也急着要起身,哪知桌案底下,那人按住他的大腿轻轻拍了拍,他一下意会过来,坐回原位不动了。
看着何韵紧张地将她搀起,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了舱门前,他都未能压下唇角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