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敲门声无论再轻,在灵彻境的高手耳里也格外明显。
宁逍走到门边,抚上门板,明知这与她相隔一门的人是谁,仍低低问了句:“谁?”
“我。”他的语音含笑,嗓音里带着他独有的尾调。
听到这儿,她嘴角不自觉微微勾起,长睫落下,遮住了眼底的笑意。
舱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露出门后身量颀长的黑衣少年。夜风吹动他高束的长发,月影朦胧照在他身上,他笑得妖妖,那颗红痣坠在他眼下,显得这人如画皮鬼一般艳。
与游银一模一样的脸,但又完全不一样......她看着他的神色内心起了些异样的感觉。
“阿姐...”他朝她伸出手来。
宁逍望着他的笑颜,鬼使神差般真将手腕递给了他,他握住她的手只轻轻一拽就将她带进了怀里。
“我带你去赏月...”
话音方落,他已曲膝将她打横抱起,下一刻,他踩船舷轻身跃上,风声就这样灌进了耳里......
行动间,风将他们的衣发打乱、缠结在一起,黑白之间好似一副晕染开的泼墨山水。
游岭几个起跃上了桅杆,抱着她缓缓坐下,伴随着船下流水声,二人就这样牵着手并排坐在横杆上。
此时她穿着素白寝衣,长发未束,是她原本的模样。高处的风将她的长发撩起,发丝划过面庞时显得她多了一份破碎感,美得惊心动魄,他有些看呆了。
宁逍拢了拢衣袍,他见她动作下意识道:“阿姐冷了吗?”
她眉峰微蹙,不满道:“你瞧我看着很弱?”语气里带了一丝不可闻的娇嗔。
“当然不是!阿姐在我心中自然是最厉害的。或许过不了多久,阿姐就能赶上我了!”他感慨道。
宁逍轻哼:“哼,说不准已经赶上了。”
“那就好...”他深看她一眼,勾起唇角,靠着桅杆伸了个懒腰。
“嗯?”
“这样才好,若我不在了,阿姐也能保护好自己......怎么了,我说的不对?”他眼睛眨了眨,看着对方缓缓靠近。
直到她的手抚上了面颊,他才垂下眼睑,伸手覆上了她的。他将脸埋在她手心里蹭了蹭,露出一个缱绻的浅笑。
宁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动作。
此时冷月恰巧落在他背后,月芒似乎洗涤了这人身上的固有暗色,他此刻亲自撕开了疯狂与偏执,留给她的,便只剩温柔了。
“不对,”她抿了抿唇,冷不丁道,“你说了要一直陪着我的。”
这回他抬眼时,浮现的却是苦笑:“我尽量...”
宁逍怔了怔,她以为他会照常说一些得寸进尺不要脸的矫情话,却未曾想会得这样一个答复。
她垂眸不语,良久后才吐露心声:“骗子...”
呵......尽量?何为尽量?她不懂啊...
那只抚摸他面颊的手,沿着他的下颌渐渐伸到了后颈,她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思,搂着他的脖颈将他带了下来,哑声道:“还在骗我......”
两双眼眸撞在一起,情愫搅动间,宁逍只见他嘴唇动了动,却叹:“阿姐...原谅我......”
宁逍是个极怕麻烦又怕累赘的人,怕被人惦记,也怕亏欠他人。
但这人一路走来做过的所有事,无论是否与她有关,都多少沾了她的业果,即便是愚者也该看懂几分......她又如何不懂?
如今看来,她与她的生母,已不知亏欠他多少了。
但,倘若只有亏欠,万万叫她做不到如此地步,定还有别的什么......
或许早在第一面时,她就已经被他影响了,那时这人就好像加持了的风雷符一般闯进她的世界。
他们二人之间,向来都是他在主动,她貌似处在上峰,但宁逍知道,一旦有一天他不主动了,那么失落的人就会变成她,待她落到山脚下时,或许就会被这人牵着鼻子走。
即便她相信他永远不会那样做,她也要自己掌握主动权......
“不可原谅...”
一个浅尝即止的吻落在他唇边。
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动也没有反攻而上,只乖乖地顺着她的意思,安静地待在原地等着她。他太懂她了,也太怕自己过多的反应会干扰这人来之不易的主动,只得将惊喜压在心底。
轻吻过后他睁开眼,眸色渐暗问道:“阿姐可懂得这是什么意思么?”
她垂下眼睫,轻道:“亲你的意思。”
他想了想复又低头,双手捧着她的脸,珍惜地看了又看,见她没有抗拒,这才深吻了下去:“姐姐......”
“这才是亲呢......”叹息声化作柔情含进吻里,片刻后起身,又将她的唇角细细舔舐了一遍。
温存了一会,宁逍睁开眼砸吧砸吧嘴,回味了一下:“嗯,明白了...”她好似懂更多了。
少女少男初尝情爱滋味,只有苦,只有涩,那一丝难能可贵的甜偎在心口,不知寄予何处。
“姐姐啊...”游岭见她如此不禁失笑。
他本唤着她,可当神识晃动了一下时,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他双目失神视线越过她身后,面色逐渐难看,喃喃道:“天快亮了...”
宁逍听到这句略微耳熟的话,心中莫名咯噔一声。她有预感:他要出事了!难道是......心魔?!
他回过神道:“...阿姐,其实今日我本就是来找你道别的。明日我还有其他要事,你可同归藏他们一道先走。”
宁逍攀上他的臂弯,不免有些担忧,问道:“你要去哪?”
他低头看了一眼,虚弱地笑着回应道:“我得去趟幽南,教内还有人在等着我。”他此时的状态很不好。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你怎么了,游岭?!”宁逍扶着他的肩膀晃了晃。
他用力闭了闭眼,睁开道:“我没事...阿姐,我送你回去吧...”
宁逍气他不说实话,道:“我不用你送...你倒是要我送!”
他喘着大气笑道:“哈...好...那你,送送我?”才不过两句话,他双眼一阖人就已经晕厥过去,直接不省人事了。
说晕就晕,宁逍低头看着自己肩头这昏迷之人也不禁蹙了眉头。
到底这是怎么了...
“他怎么样?”宁逍紧张地问道。
何韵摇了摇头:“不大乐观...”她探查完站起身,转身对宁逍道,“殿下,他当真不是游师弟?”
先前她瞧殿下忽然抱着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急着要她给那人治病,可当看到这人的脸时,小韵惊呆了!
这不是那京都城的游世子么,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知道?”宁逍心里一直都有个想法,她怀疑游岭未说实话,他总藏着掖着那些惊天秘密,关于他本身的事定还有许多瞒着她。
“殿下,就是我知道才问您的!”小韵百思不得其解,“这天底下怎会有两个人长了同一张脸?即便是同胞兄弟,也该有一些细微区别......游师弟的眼疾一直是我替师父照看,他的身形相貌我最是清楚......可是这两个人怎能连痣都生在同一个位置?”
“听你这话,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不是...”她摇了摇头接道,“但殿下,这才是最诡异的地方......游师弟从引气入体再到下山时不过短短两年,资质虽有但历练尚浅,除去眼疾胸闷,身体并无大碍。可这人身负暗伤还有旧疾,我测他骨龄才不过十八而已,如此年轻却已经脉强劲、灵力醇厚,估摸着入仙途足有十年以上,甚至......比我更久!”
宁逍闻言却悄悄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淡淡道:“嗯,他幼时起师从我母妃银轮圣母,又承了屿教法门,现已是灵彻后期的高手。”
小韵听见秘辛微微瞪大双眼:“竟是如此!”她又眼神复杂地望向床上之人道,“殿下可还记得,你我于仙山典籍中曾学到过,古有仙人会那分神之法。常见分神神智相貌与主人无异,但性情却不尽相同。”
“自然...记得。”宁逍闻言怔愣半晌,良久才哑声道,“你的意思是说,他是游银的...分神?”
“不,”小韵定定望向她,“若真要论主次,这位......才应是主位。”
她又轻叹:“不过你我盲猜也无济于事,眼下此事尚未有定论。重点是......”顿了顿,“殿下可知,此人不仅有暗伤,还有心疾在身?”
宁逍不禁皱起了眉头:“我曾听荆牧太子的医修提起过,言他‘神魂不稳,恐有心魔’。小韵,你可有办法医好他?”
“百千年来修真界中修士最怕的就是心魔,即便有师叔祖的问心符,他这病也很难根治。执念起、心魔生,若不治心,何以治疾?我们既不知他的执念是什么,又该从何处入手?更何况,他身带厄气,恐怕——”话音戛然而止。
是了,他与游银同胞兄弟,胎中定也带了同一种东西......
宁逍头皮一紧,沉声追问:“恐怕什么!”
小韵抬眸看向她逐渐难看的脸色,叹道:“恐怕,也难活过双十了......”
......
酒液自唇角溢出,顺着下颚滚下,直直渗入衣襟里。
杯盏碰撞的声音从未停止过,她支起胳膊揉了揉额角,朝堂中轻声问道:“...他走了?”
“是。”
“你去歇着吧...”
那头的声音顿了顿,终究还是忍不住关切道:“殿下,伤口还未痊愈,当心饮酒伤身。”
“我今日心情不好,无意多说第二次。”
“是...”
当人都退了下去,房内只剩她一人时,她才侧过身,转向窗外的月亮。
月色黯淡无光,今日恰巧为盈凸月,此时已至寅时末,再过一会,天就要亮了。
这间舱房内里奢华,为了方便观景竟还设了圆窗,此时透过窗棂望出去,可见那荡漾着的雁河黑水,那能清晰映照出月色倒影的莹莹波光。
她发觉今夜,她似乎有许多哀愁苦思,她似乎很难纾解这些情绪。
她想不通的事有许多:她想,莫非她真是命克六亲、孤辰寡宿之人;她想,莫非她修行路上,绝不可有旁人来乱她心房;她想,莫非仙人就必须得断那七情六欲,脱离凡俗之道?
否则为何老天,要将她身边的所有亲眷一一夺走......以至于这回,明明她已经抓住了什么,可为何结果仍与之前的并无不同?
倘若成仙只是将人变作没有情的偃偶,那这仙,它不修也罢!
眼下,宁逍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想救他。
她必须救他!
翌日船下。
众人都已经整备完毕,司部从引州分堂已调来了马匹,今日便是回京之日。
宁逍下船后望了一圈周围,那人果然不在。
她未作多想,跨上了小韵带回的踏云。
有许久不见,踏云对她极其思念,正打着响鼻拱着脑袋要她抚摸。她拿指作梳,梳了梳它的鬃毛,便拍拍马头跟随司部众员朝京都的方向赶去。